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郵 呂不韋巧計歸異人
話說趙孝成王初時接得趙括捷報,心中大喜,已後聞趙軍困於長平,正欲商量遣兵救援,忽報:“趙括已死,趙軍四十餘萬盡降於秦,被武安君一夜坑殺,止放二百四十人還趙。”趙王大驚,群臣無不悚懼。國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孫,妻哭其夫,沿街滿市,號痛之聲不絕。
惟趙括之母不哭,曰:“自括為將時,老妾已不看作生人矣。”趙王以趙母有前言,不加誅,反賜粟帛以慰之。又使人謝廉頗。趙國正在驚惶之際,邊吏又報導:“秦兵攻下上黨,十七城皆已降秦,今武安君親率大軍前進,聲言欲圍邯鄲。”
趙王問群臣:“誰能止秦兵者?”群臣莫應。
平原君歸家,遍問賓客,賓客亦無應者。適蘇代客於平原君之所,自言:“代若至鹹陽,必能止秦兵不攻趙。”平原君言於趙王,趙王大出金幣,資之入秦。
蘇代往見應侯范睢,睢揖之上坐,問曰:“先生何為而來?”
蘇代曰:“為君而來。”
范睢曰:“何以教我?”
蘇代曰:“武安君已殺馬服子乎?”
睢應曰:“然。”
代曰:“今且圍邯鄲乎?”
睢又應曰:“然。”
代曰:“武安君用兵如神,身為秦將,所收奪七十餘城,斬首近百萬,雖伊尹、呂望之功,不加於此。今又舉兵而圍邯鄲,趙必亡矣;趙亡,則秦成帝業;秦成帝業,則武安君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於商,呂望之於周。君雖素貴,不能不居其下也。”
范睢愕然前席曰:“然則如何?”
蘇代曰:“君不如許韓、趙割地以和於秦。夫割地以為君功,而又解武安君之兵柄,君之位則安於泰山矣。”
范睢大喜。明日即言於秦王曰:“秦兵在外日久,已勞苦,宜休息。不如使人諭韓、趙,使割地以求和。”
秦王曰:“惟相國自裁。”
於是范睢復大出金帛,以贈蘇代之行,使之往說韓、趙。韓、趙二王懼秦,皆聽代計。韓許割垣雍一城,趙許割六城,各遣使求和於秦。秦王初嫌韓止一城太少,使者曰:“上黨十七縣,皆韓物也。”秦王乃笑而受之,召武安君班師。
白起連戰皆勝,正欲進圍邯鄲,忽聞班師之詔,知出於應侯之謀,乃大恨。
自此白起與范睢有隙,白起宣言於眾曰:“自長平之敗,邯鄲城中一夜十驚,若乘勝往攻,不過一月可拔矣,惜乎應侯不知時勢,主張班師,失此機會。”
秦王聞之,大悔曰:“起既知邯鄲可拔,何不早奏?”乃復使起為將,欲使伐趙,白起適有病不能行,乃改命大將王陵,陵率軍十萬伐趙,圍邯鄲城。趙王使廉頗御之,頗設守甚嚴,復以家財募死士,時時夜縋城往砍秦營,王陵兵屢敗。
時武安君病已愈,秦王欲使代王陵,武安君奏曰:“邯鄲實未易攻也,前者大敗之後,百姓震恐不寧,因而乘之,彼守則不固,攻則無力,可剋期而下;今二歲余矣,其痛已定,又廉頗老將,非趙括比,諸侯見秦之方和於趙,而復攻之,皆以秦為不可信,必將‘合縱'而來救,臣未見秦之勝也。”秦王強之行,白起固辭。
秦王復使應侯往請,武安君怒應侯前阻其功,遂稱疾,秦王問應侯曰:“武安君真病乎?”應侯曰:“病之真否未可知,然不肯為將,其志已堅。”秦王怒曰:“起以秦別無他將,必須彼耶?昔長平之勝,初用兵者王齕也,齕何遽不如起?”乃益兵十萬,命王齕往代王陵,王陵歸國,免其官。
王齕圍邯鄲,五月不能拔,武安君聞之,謂其客曰:“吾固言邯鄲未易攻,王不聽吾言,今竟如何?”客有與應侯客善者,泄其語,應侯言於秦王,必欲使武安君為將,武安君遂偽稱病篤,秦王大怒,削武安君爵士,貶為士伍,遷於陰密,立刻出鹹陽城中,不許暫停。
武安君嘆曰:“范蠡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吾為秦攻下諸侯七十餘城,故當烹矣。”於是出鹹陽西門,至於杜郵,暫歇,以待行李。
應侯復言於秦王曰:“白起之行,其心怏怏不服,大有怨言,其託病非真,恐適他國為秦害。”
秦王乃遣使賜以利劍,令自裁,使者至杜郵,致秦王之命,武安君持劍在手,嘆曰:“我何罪於天,而至此?”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役,趙卒四十餘萬來降,我挾詐一夜盡坑之,彼誠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剄而死,時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十一月,周赧王之五十八年也。
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無不憐之,往往為之立祠。後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牛一隻,牛腹有“白起”二字。論者謂白起殺人太多,故數百年後,尚受畜生雷震之報。殺業之重如此,為將者可不戒哉?
秦王既殺白起,復發精兵五萬,令鄭安平將之,往助王齕,必攻下邯鄲方已。
趙王聞秦益兵來攻,大懼,遣使分路求救於諸侯。
平原君趙勝曰:“魏,吾姻家,且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遠,非以‘合縱'說之不可,吾當親往。”於是約其門下食客,欲得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同往。三千餘人內,文者不武,武者不文,選來選去,止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數,平原君嘆曰:“勝養士數十年於茲矣,得士之難如此哉?”有下坐客一人,出言曰:“如臣者,不識可以備數乎?”平原君問其姓名,對曰:“臣姓毛名遂,大梁人,客君門下三年矣。”
平原君笑曰:“夫賢士處世,譬如錐之處於囊中,其穎立露,今先生處勝門下三年,勝未有所聞,是先生於文武一無所長也!”
毛遂曰:“臣今日方請處囊中耳。使早處囊中,將突然盡脫而出,豈特露穎而已哉?”
平原君異其言,乃使湊二十人之數,即日辭了趙王,望陳都進發。
既至,先通春申君黃歇,歇素與平原君有交,乃為之轉通於楚考烈王。平原君黎明入朝,相見禮畢,楚王與平原君坐於殿上,毛遂與十九人俱敘立於階下。
平原君從容言及‘合縱'卻秦之事。楚王曰:“‘合縱'之約,始事者趙,後聽張儀遊說,其約不堅。先懷王為‘縱約長',伐秦不克;齊湣王復為‘縱約長',諸侯背之。至今列國以‘縱'為諱,此事如團沙,未易言也!”
平原君曰:“自蘇秦倡‘合縱'之議,六國約為兄弟,盟於洹水,秦兵不敢出函谷關者十五年。其後,齊、魏受犀首之欺,欲其伐趙;懷王受張儀之欺,欲其伐齊,所以縱約漸解。使三國堅守洹水之誓,不受秦欺,秦其奈之何哉?齊湣王名為‘合縱',實欲兼併,是以諸侯背之,豈‘合縱'之不善哉?”
楚王曰:“今日之勢,秦強而列國俱弱,但可各圖自保,安能相為?”
平原君曰:“秦雖強,分制六國則不足;六國雖弱,合制秦則有餘。若各圖自保,不思相救,一強一弱,勝負已分,恐秦師之日進也!”
楚王又曰:“秦兵一出而拔上黨十七城,坑趙卒四十餘萬,合韓、趙二國之力,不能敵一武安君。今又進逼邯鄲,楚國僻遠,能及於事乎?”
平原君曰:“寡君任將非人,致有長平之失。今王陵、王齕二十餘萬之眾,頓於邯鄲之下,先後年余,不能損趙之分毫,若救兵一集,可以大挫其鋒,此數年之安也!”
楚王曰:“秦新通好於楚,君欲寡人‘合縱'救趙,秦必遷怒於楚,是代趙而受怨矣!”
平原君曰:“秦之通好於楚者,欲專事於三晉,三晉既亡,楚其能獨立哉?”
楚王終有畏秦之心,遲疑不決。
毛遂在階下顧視日晷,已當午矣,乃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縱'之利害,兩言可決,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議猶未定,何也?”
楚王怒問曰:“彼何人?”平原君曰:“此臣之客毛遂。”楚王曰:“寡人與汝君議事,客何得多言。”叱之使去。
毛遂走上幾步,按劍而言曰:“‘合縱'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議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色稍舒,問曰:“客有何言?”
毛遂曰:“楚地五千餘里,自武文稱王,至今雄視天下,號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數敗楚兵,懷王囚死,白起小豎子,一戰再戰,鄢、郢盡沒,被逼遷都。此百世之怨,三尺童子,猶以為羞,大王獨不念乎?今日‘合縱'之議,為楚,非為趙也。”
楚王曰:“唯唯。”
遂曰:“大王之意已決乎?”
楚王曰:“寡人意已決矣。”
毛遂呼左右,取歃血盤至,跪進於楚王之前曰:“大王為‘縱約長',當先歃,次則吾君,次則臣毛遂。”
於是縱約遂定,毛遂歃血畢,左手持盤,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宜共歃於堂下,公等所謂‘因人成事'者也!”
楚王既許“合縱”,即命春申君將八萬人救趙。
平原君歸國,嘆曰:“毛先生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勝閱人多矣,乃今於毛先生而失之。勝自今不敢復相天下士矣!”自是以遂為上客。正是:
櫓檣空大隨人轉,秤錘雖小壓千斤。
利錐不與囊中處,文武紛紛十九人。
時魏安釐王遣大將晉鄙帥兵十萬救趙。秦王聞諸侯救至,親至邯鄲督戰,使人謂魏王曰:“秦攻邯鄲,旦暮且下矣。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擊之!”魏王大懼,遣使者追及晉鄙軍,戒以勿進。晉鄙乃屯於鄴下。春申君亦即屯兵於武關,觀望不進。此段事權且放過。
卻說秦王孫異人,自秦、趙會澠池之後,為質於趙。
那異人乃安國君之次子。安國君名柱,字子傒,昭襄王之太子也。安國君有子二十餘人,皆諸姬所出,非適子。所寵楚妃,號為華陽夫人,未有子。異人之母曰夏姬,無寵又早死,故異人質趙,久不通信。當王翦伐趙,趙王遷怒於質子,欲殺異人。
平原君諫曰:“異人無寵,殺之何益?徒令秦人藉口,絕他日通和之路。”趙王怒猶未息,乃安置異人於叢台,命大夫公孫乾為館伴,使出入監守,又削其廩祿。異人出無兼車,用無餘財,終日鬱郁而已。
時有陽翟人姓呂,名不韋,父子為賈,平日往來各國,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其時適在邯鄲,偶於途中望見異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雖在落寞之中,不失貴介之氣。不韋暗暗稱奇,指問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國君之子,質於趙國,因秦兵屢次犯境,我王幾欲殺之。今雖免死,拘留叢台,資用不給,無異窮人。”
不韋私嘆曰:“此奇貨可居也!”乃歸問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
父曰:“十倍。”
又問:“販賣珠玉之利幾倍?”
父曰:“百倍。”
又問:“若扶立一人為王,掌握山河,其利幾倍?”
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萬倍,不可計矣!”
不韋乃以百金結交公孫乾,往來漸熟,因得見異人。佯為不知,問其來歷,公孫乾以實告。
一日,公孫乾置酒請呂不韋,不韋曰:“座間別無他客,既是秦國王孫在此,何不請來同坐?”公孫乾從其命,即請異人與不韋相見,同席飲酒。至半酣,公孫乾起身如廁,不韋低聲而問異人曰:“秦王今老矣。太子所愛者華陽夫人,而夫人無子。殿下兄弟二十餘人,未有專寵,殿下何不以此時求歸秦國,事華陽夫人,求為之子。他日有立儲之望!”
異人含淚對曰:“某豈望及此?但言及故國,心如刀刺,恨未有脫身之計耳!”
不韋曰:“某家雖貧,請以千金為殿下西遊,往說太子及夫人,救殿下還朝,如何?”
異人曰:“若如君言,倘得富貴,與君共之。”
言甫畢,公孫乾到,問曰:“呂君何言?”
不韋曰:“某問王孫以秦中之玉價,王孫辭我以不知也!”
公孫乾更不疑惑,命酒更酌,盡歡而散。
自此不韋與異人時常相會,遂以五百金密付異人,使之買囑左右,結交賓客。公孫乾上下俱受異人金帛,串做一家,不復疑忌。
不韋復以五百金市買奇珍玩好,別了公孫乾,竟至鹹陽。探得華陽夫人有姊,亦嫁於秦,先買囑其家左右,通話於夫人之姊,言:“王孫異人在趙,思念太子夫人,有孝順之禮,托某轉送,這些小之儀,亦是王孫奉候姨娘者!”遂將金珠一函獻上。
姊大喜,自出堂,於簾內見客,謂不韋曰:“此雖王孫美意,有勞尊客遠涉。今王孫在趙,未審還想故土否?”
不韋答曰:“某與王孫公館對居,有事罄與某說,某盡知其心事,日夜思念太子夫人,言自幼失母,夫人便是他嫡母,欲得回國奉養,以盡孝道!”
姊曰:“王孫向來安否?”
不韋曰:“因秦兵屢次伐趙,趙王每每欲將王孫來斬,喜得臣民盡皆保奏,倖存一命,所以思歸愈切!”
姊曰:“臣民何故保他?”
不韋曰:“王孫賢孝無比,每遇秦王太子及夫人壽誕,及元旦朔望之辰,必清齋沐浴,焚香西望拜祝,趙人無不知之。又且好學重賢,交結諸侯賓客,遍於天下,天下皆稱其賢孝,以此臣民盡行保奏!”不韋言畢,又將金玉寶玩,約值五百金,獻上曰:“王孫不得歸侍太子夫人,有薄禮權表孝順,相求王親轉達。”
姊命門下客款待不韋酒食,遂自入告於華陽夫人。夫人見珍玩,以為“王孫真念我。”心中甚喜。夫人姊回復呂不韋,不韋因問姊曰:“夫人有子幾人?”
姊曰:“無有。”
不韋曰:“吾聞‘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及此時宜擇諸子中賢孝者為子,百歲之後,所立子為王,終不失勢。不然,他日一旦色衰愛弛,悔無及矣。今異人賢孝,又自附於夫人,自知中男不得立,夫人誠拔以為適子,夫人不世世有寵於秦乎?”姊複述其言於華陽夫人,夫人曰:“客言是也。”
一夜,與安國君飲正歡,忽然涕泣。太子怪而問之,夫人曰:“妾幸得充後宮,不幸無子,君諸子中惟異人最賢,諸侯賓客來往,俱稱譽之不容口,若得此子為嗣,妾身有托。”太子許之。
夫人曰:“君今日許妾,明日聽他姬之言,又忘之矣。”
太子曰:“夫人倘不相信,願刻符為誓。”乃取玉符,刻“適嗣異人”四字,而中剖之,各留其半,以此為信。夫人曰:“異人在趙,何以歸之。”太子曰:“當乘間請於王也。”
時秦昭襄王方怒趙,太子言於王,王不聽。
不韋知王后之弟陽泉君方貴幸,復賄其門下,求見陽泉君,說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
陽泉君大驚曰:“吾何罪?”
不韋曰:“君之門下無不居高官,享厚祿,駿馬盈於外廄,美女充於後庭;而太子門下,無富貴得勢者?王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太子嗣位,其門下怨君必甚,君之危亡可待也!”
陽泉君曰:“為今之計當如何。”
不韋曰:“鄙人有計,可以使君壽百歲,安於泰山,君欲聞否?”
陽泉君跪請其說。
不韋曰:“王年高矣,而子傒又無適男,今王孫異人賢孝聞於諸侯,而棄在於趙,日夜引領思歸,君誠請王后言於秦王,而歸異人,使太子立為適子。是異人無國而有國,太子之夫人無子而有子,太子與王孫之德王后者,世世無窮,君之爵位可長保也。”
陽泉君下拜曰:“謹謝教。”
即日以不韋之言告於王后,王后因為秦王言之,秦王曰:“俟趙人請和,吾當迎此子歸國耳。”
太子召呂不韋問曰:“吾欲迎異人歸秦為嗣,父王未準,先生有何妙策?”
不韋叩首曰:“太子果立王孫為嗣,小人不惜千金家業,賂趙當權,必能救回。”
太子與夫人俱大喜,將黃金三百鎰付呂不韋,轉付王孫異人為結客之費。王后亦出黃金二百鎰,總付不韋。夫人又為異人製衣服一箱,亦贈不韋黃金共百鎰,預拜不韋為異人太傅,使傳語異人:“只在旦夕,可望相見,不必憂慮。”
不韋辭歸,回至邯鄲,先見父親,說了一遍。父親大喜。
次日,即備禮謁見公孫乾,然後見王孫異人,將王后及太子夫人一段說話,細細詳述,又將黃金五百鎰及衣服獻上。異人大喜,謂不韋曰:“衣服我留下,黃金煩先生收去,倘有用處,但憑先生使費,只要救得我歸國,感恩不淺。”
再說不韋向取下邯鄲美女,號為趙姬,善於歌舞,知其懷娠兩月,心生一計,想道:“王孫異人回國,必有繼立之分。若以此姬獻之,倘然生得一男,是我嫡血,此男承嗣為王,嬴氏的天下,便是呂氏接代,也不枉了我破家做下這番生意。”
因請異人和公孫乾來家飲酒,席上珍饈百味,笙歌兩行,自不必說。酒至半酣,不韋開言:“卑人新納一小姬,頗能歌舞,欲令奉勸一杯,勿嫌唐突。”即命二青衣丫鬟,喚趙姬出來。不韋曰:“汝可拜見二位貴人。”趙姬輕移蓮步,在氍毹上叩了兩個頭。異人與公孫乾慌忙作揖還禮。
不韋令趙姬手捧金卮,向前為壽。
杯到異人,異人抬頭看時,果然標緻。怎見得?
雲鬢輕挑蟬翠,蛾眉淡掃春山。
朱唇點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白玉。
微開笑靨,似褒姒欲媚幽王;
緩動金蓮,擬西施堪迷吳主。
萬種嬌容看不盡,一團妖冶畫難工。
趙姬敬酒已畢,舒開長袖,即在氍毹上舞一個大垂手小垂手,體若游龍,袖如素蜺,宛轉似羽毛之從風,輕盈與塵霧相亂,喜得公孫乾和異人目亂心迷,神搖魂盪,口中讚嘆不已。趙姬舞畢,不韋命再斟大觥奉勸,二人一飲而盡。趙姬勸酒完了,入內去訖。
賓主復互相酬勸,儘量極歡。
公孫乾不覺大醉,臥於坐席之上。
異人心念趙姬,借酒裝面,請於不韋曰:“念某孤身質此,客館寂寥,欲與公求得此姬為妻,足滿平生之願,未知身價幾何,容當奉納。”
不韋佯怒曰:“我好意相請,出妻獻妾,以表敬意。殿下遂欲奪吾所愛,是何道理?”
異人跼蹐無地,即下跪曰:“某以客中孤苦,妄想要先生割愛。實乃醉後狂言,幸勿見罪。”
不韋慌忙扶起曰:“吾為殿下謀歸,千金家產尚且破盡,全無吝惜。今何惜一女子,但此女年幼害羞,恐其不從,彼若情願,即當奉送,備鋪床拂席之役。”異人再拜稱謝,候公孫乾酒醒,一同登車而去。
其夜,不韋向趙姬言曰:“秦王孫十分愛你,求你為妻,你意若何?”
趙姬曰:“妾既以身事君,且有娠矣,奈何棄之,使事他姓乎?”
不韋密告曰:“汝隨我終身,不過一賈人婦耳。王孫將來有秦王之分,汝得其寵,必為王后,天幸腹中生男,即為太子,我與你便是秦王之父母,富貴俱無窮矣,汝可念夫婦之情,曲從吾計,不可泄漏。”
趙姬曰:“君之所謀者大,妾敢不奉命,但夫妻恩愛,何忍割絕?”言訖淚下。
不韋撫之曰:“汝若不忘此情,異日得了秦家天下,仍為夫婦,永不相離,豈不美哉?”二人遂對天設誓,當夜同寢,恩情倍常,不必細述。
次日,不韋到公孫乾處,謝夜來簡慢之罪。公孫乾曰:“正欲與王孫一同造府,拜謝高情,何反勞枉駕?”少頃,異人亦到,彼此交謝。
不韋曰:“蒙殿下不嫌小妾醜陋,取侍巾櫛,某與小妾再三言之,已勉從尊命矣。今日良辰,即當送至寓所陪伴。”
異人曰:“先生高義,粉骨難報:“
公孫乾曰:“既有此良姻,某當為媒。”遂命左右備下喜筵。
不韋辭去,至晚,以溫車載趙姬與異人成親。髯翁有詩云:
新歡舊愛一朝移,花燭窮途得意時。
盡道王孫能奪國,誰知暗贈呂家兒?
異人得了趙姬,如魚似水,愛眷非常。約過一月有餘,趙姬遂向異人曰:“妾獲侍殿下,天幸已懷胎矣。”異人不知來歷,只道自己下種,愈加歡喜。
那趙姬先有了兩月身孕,方嫁與異人,嫁過八個月,便是十月滿足,當產之期,腹中全然不動,因懷著個混一天下的真命帝王,所以比常不同,直到十二個月周年,方才產下一兒,產時紅光滿室,百鳥飛翔,看那嬰兒,生得豐準長目,方額重瞳,口中含有數齒,背項有龍鱗一搭,啼聲洪大,街市皆聞。其日,乃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朔旦。
異人大喜曰:“吾聞應運之主,必有異征,是兒骨相非凡,又且生於正月,異日必為政於天下。”遂用趙姬之姓,名曰趙政,後來政嗣為秦王,兼併六國,即秦始皇也。
當時呂不韋聞得趙姬生男,暗暗自喜。
至秦昭襄王五十年,趙政已長成三歲矣。時秦兵圍邯鄲甚急,不韋謂異人曰:“趙王倘復遷怒於殿下,奈何?不如逃奔秦國,可以自脫。”
異人曰:“此事全仗先生籌畫。”
不韋乃盡出黃金共六百斤,以三百斤遍賂南門守城將軍,託言曰:“某舉家從陽翟來,行賈於此,不幸秦寇生髮,圍城日久,某思鄉甚切,今將所存資本,盡數分散各位,只要做個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回陽翟去,感恩不淺。”守將許之。
復以百斤獻於公孫乾,述己欲回陽翟之意,反央公孫乾與南門守將說個方便。守將和軍卒都受了賄賂,落得做個順水人情,不韋預教異人將趙氏母子,密寄於母家。是日,置酒請公孫乾,說道:“某隻在三日內出城,特具一杯話別。”席間將公孫乾灌得爛醉,左右軍卒,俱大酒大肉,恣其飲啖,各自醉飽安眠。
至夜半,異人微服混在僕人之中,跟隨不韋父子行至南門,守將不知真假,私自開鑰,放他出城而去。
論來王齕大營,在於西門,因南門是走陽翟的大路,不韋原說還鄉,所以只討南門,三人共僕從結隊連夜奔走,打大彎轉欲投秦軍,至天明,被秦國游兵獲住,不韋指異人曰:“此秦國王孫,向質於趙,今逃出邯鄲,來奔本國,汝輩可速速引路。”
游兵讓馬匹與三人騎坐,引至王齕大營,王齕問明來歷,請入相見,即將衣冠與異人更換,設宴管待。王齕曰:“大王親在此督戰,行宮去此不過十里。”乃備車馬,轉送入行宮。
秦昭襄王見了異人,不勝之喜,曰:“太子日夜想汝,今天遣吾孫脫於虎口也,便可先回鹹陽,以慰父母之念。”
異人辭了秦王,與不韋父子登車,竟至鹹陽。不知父子相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