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滅虢 窮百里飼牛拜相
話說晉獻公內蠱於驪姬,外惑於“二五”,益疏太子,而親愛奚齊。只因申生小心承順,又數將兵有功,無間可乘。驪姬乃召優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廢太子而立奚齊,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遠鄙,誰敢為夫人難者?”驪姬曰:“三公子年皆強壯,歷事已深,朝中多為之左右,吾未敢動也!”施曰:“然則,當以次去之!”驪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為人也,慈仁而精潔,精潔則恥於自污;慈仁則憚於賊人。恥於自污,則憤不能忍;憚於賊人,其自賊易也。然世子跡雖見疏,君素知其為人,謗以異謀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泣而訴君,若為譽世子者,而因加誣焉,庶幾說可售矣!”
驪姬果夜半而泣,獻公驚問其故,再三不肯言。獻公迫之,驪姬對曰:“妾雖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為歡耳!”
獻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
驪姬收淚而對曰:“妾聞申生為人,外仁而內忍。其在曲沃,甚加惠於民,民樂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為人言,君惑於妾,必亂國,舉朝皆聞之,獨君不聞耳!毋乃以靖國之故,而禍及於君,君何不殺妾以謝申生,可塞其謀,勿以一妾亂百姓!”
獻公曰:“申生仁於民,豈反不仁父乎?”
驪姬對曰:“妾亦疑之。然妾聞外人之言曰,匹夫為仁,與在上不同:匹夫以愛親為仁,在上者以利國為仁。苟利於國,何親之有?”
獻公曰:“彼好潔,不懼惡名乎?”
驪姬對曰:“昔幽王不殺宜臼,放之於申,申侯召太戎,殺幽王於驪山之下,立宜臼為君,是為平王,為東周始祖,至於今,幽王之惡益彰,誰復以不潔之名,加之平王者哉?”
獻公意悚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
驪姬曰:“君不若稱耄而以國授之。彼得國而厭其欲,其或可以釋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顧其親,故能有晉。申生之志亦猶是也,君其讓之。”
獻公曰:“不可,我有武與威以臨諸侯。今當吾身而失國,不可謂武;有子而不勝,不可謂威。失武與威,人能制我,雖生不如死。爾勿憂,吾將圖之。”
驪姬曰:“今赤狄皋落氏屢侵吾國,君何不使之將兵伐狄,以觀其能用眾與否也。若其不勝,罪之有名;若勝,則信得眾矣。彼恃其功,必有異謀,因而圖之,國人必服。夫勝敵以靖邊鄙,又以識世子之能否,君何為不使?”
獻公曰:“善。”
乃傳令使申生率曲沃之眾,以伐皋落氏。
少傅里克在朝,諫曰:“太子,君之貳也,故君行則太子監國。夫朝夕視膳,太子之職,遠之猶不可,況可使帥師乎?”
獻公曰:“申生已屢將兵矣。”
里克曰:“向者從君於行,今專制,固不可也。”
獻公仰面而嘆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為太子,卿勿多言。”
里克嘿然而退,告於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子也!”乃遺書申生,勸使勿戰,戰而勝滋忌,不如逃之。申生得書,嘆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測我心耳,違君之命,我罪大矣,戰而幸死,猶有令名。”乃與皋落大戰於稷桑之地,皋落氏敗走,申生獻捷於獻公。
驪姬曰:“世子果能用眾矣,奈何?”
獻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
狐突料晉國將亂,乃託言痼疾,杜門不出。
時有虞、虢二國,乃是同姓比鄰,唇齒相依,其地皆連晉界。虢公名醜,好兵而驕,屢侵晉之南鄙,邊人告急,獻公謀欲伐虢。驪姬請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為用,可必成功也。”
獻公已入驪姬之言,誠恐申生勝虢之後,益立威難制,躊躇未決,問於大夫荀息曰:“虢可伐乎?”
荀息對曰:“虞、虢方睦,吾攻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虢又救之,以一敵二,臣未見其必勝也。”獻公曰:“然則寡人無如虢何矣。”荀息對曰:“臣聞虢公淫於色。君誠求國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車服,以進於虢,卑詞請平,虢公必喜而受之,彼耽於聲色,將怠棄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賂犬戎,使侵擾虢境,然後乘隙而圖之,虢可滅也。”
獻公用其策,以女樂遺虢,虢公欲受之,大夫舟之僑諫曰:“此晉所以釣虢也,君奈何吞其餌乎?”虢公不聽,竟許晉平。自此,日聽淫聲,夜接美色,視朝稀疏矣。舟之僑復諫,虢公怒,使出守下陽之關。
未幾,犬戎貪晉之賂,果侵擾虢境,兵至渭虢,為虢兵所敗,犬戎主遂起傾國之師,虢公恃其前勝,亦率兵拒之,相持於桑田之地。獻公復問於荀息曰:“今戎、虢相持,寡人可以伐虢否?”
荀息對曰:“虞、虢之交未離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
獻公曰:“卿策如何?”
荀息曰:“君厚賂虞,而假道以伐虢。”
獻公曰:“吾新與虢成,伐之無名,虞肯信我乎?”
荀息曰:“君密使北鄙之人,生事於虢,虢之邊吏,必有責言,吾因以為名,而請於虞。”
獻公又用其策,虢之邊吏,果來責讓,兩下遂治兵相攻,虢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獻公曰:“今伐虢不患無名矣,但不知賂虞當用何物?”
荀息對曰:“虞公性雖貪,然非至寶,不可動之。必須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捨耳。”
獻公曰:“卿試言所用何物?”
荀息曰:“虞公最愛者,璧、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之璧,屈產之乘乎?請以此二物,假道於虞。虞貪於璧、馬,墜吾計矣。”
獻公曰:“此二物,乃吾至寶,何忍棄之他人?”
荀息曰:“臣固知君之不捨也。雖然,假吾道以伐虢,虢無虞救必滅;虢亡,虞不獨存,璧、馬安往乎?夫寄璧外府,養馬外廄,特暫事耳。”
大夫里克曰:“虞有賢臣二人,曰宮之奇、百里奚,明於料事,恐其諫阻,奈何?”
荀息曰:“虞公貪而愚,雖諫必不從也!”
獻公即以璧、馬交付荀息,使如虞假道。
虞公初聞晉來假道,欲以伐虢,意甚怒。及見璧、馬,不覺回嗔作喜,手弄璧而目視馬,問荀息曰:“此乃汝國至寶,天下罕有,奈何以惠寡人?”荀息曰:“寡君慕君之賢,畏君之強,故不敢自私其寶,願邀歡於大國。”
虞公曰:“雖然,必有所言於寡人也!”
荀息曰:“虢人屢侵我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請平。今約誓未寒,責讓日至,寡君欲假道以請罪焉。倘幸而勝虢,所有鹵獲盡以歸君,寡君願與君世敦盟好。”
虞公大悅,宮之奇諫曰:“君勿許也。諺云:‘唇亡齒寒',晉吞噬同姓,非一國矣,獨不敢加於虞、虢者,以有唇齒之助耳。虢今日亡,則明日禍必中於虞矣。”
虞公曰:“晉君不愛重寶,以交歡於寡人,寡人其愛此尺寸之徑乎。且晉強於虢十倍,失虢而得晉,何不利焉?子退,勿預吾事。”
宮之奇再欲進諫,百里奚牽其裾,乃止。宮之奇退謂百里奚曰:“子不助我一言,而更止我,何故?”
百里奚曰:“吾聞進嘉言於愚人之前,猶委珠玉於道也。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惟強諫耳。子其危哉!”
宮之奇曰:“然則虞必亡矣,吾與子盍去乎?”
百里奚曰:“子去則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寧徐耳。”
宮之奇盡族而行,不言所之。
荀息歸報晉侯,言:“虞公已受璧、馬,許以假道。”獻公便欲親將伐虢,里克入見曰:“虢,易與也,毋煩君往。”獻公曰:“滅虢之策何如?”里克曰:“虢都上陽,其門戶在於下陽,下陽一破,無完虢矣。臣雖不才,願效此微勞,如無功甘罪。”
獻公乃拜里克為大將,荀息副之,率車四百乘伐虢,先使人報虞以兵至之期。虞公曰:“寡人辱受重寶,無以為報,願以兵從。”荀息曰:“君以兵從,不如獻下陽之關。”虞公曰:“下陽,虢所守也,寡人安得獻之?”荀息曰:“臣聞虢君方與犬戎大戰於桑田,勝敗未決。君託言助戰,以車乘獻之,陰納晉兵,則關可得也。臣有鐵葉車百乘,惟君所用。”虞公從其計。
守將舟之僑信以為然,開關納車。車中藏有晉甲,入關後一齊發作,欲閉關已無及矣。里克驅兵直進,舟之僑既失下陽,恐虢公見罪,遂以兵降晉。里克用為嚮導,望上陽進發。
卻說虢公在桑田,聞晉師破關,急急班師,被犬戎兵掩殺一陣,大敗而走,隨身僅數十乘。奔至上陽守御,茫然無策。晉兵至,築長圍以困之。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採俱絕,連戰不勝,士卒疲敝,百姓日夜號哭。里克使舟之僑為書,射入城中,諭虢公使降。虢公曰:“吾先君為王卿士,吾不能為降諸侯!”乘夜開城,率家眷奔京師去訖。
里克等亦不追趕,百姓香花燈燭,迎里克等進城。克安集百姓,秋毫無犯,留兵戍守。將府庫寶藏,盡數裝載,以十分之三並女樂獻於虞公,虞公益大喜。
里克一面遣人馳報晉侯,自己託言有疾,休兵城外,俟病癒方行。虞公不時饋藥,候問不絕,如此月余。
忽諜報:“晉侯兵在郊外。”虞公問其來意,報者曰:“恐伐虢無功,親來接應耳。”虞公曰:“寡人正欲面與晉君講好,今晉君自來,寡人之願也。”慌忙郊迎致餼,兩君相見,彼此稱謝,自不必說。
獻公約與虞公較獵於箕山。虞公欲誇耀晉人,盡出城中之甲及堅車良馬,與晉侯馳逐賭勝。是日,自辰及申,圍尚未撤,忽有人報:“城中火起。”獻公曰:“此必民間漏火,不久撲滅耳。”固請再打一圍。
大夫百里奚密奏曰:“傳聞城中有亂,君不可留矣!”虞公乃辭晉侯先行。
半路見人民紛紛逃竄,言“城池已被晉兵乘虛襲破”,虞公大怒,喝教“驅車速進”,來至城邊,只見城樓上一員大將,倚欄而立,盔甲鮮明,威風凜凜,向虞公言曰:“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國,敬謝明賜。”
虞公轉怒,便欲攻門,城頭上一聲梆響,箭如雨下,虞公命車速退,使人催趲後面車馬。軍人報曰:“後軍行遲者,俱被晉兵截住,或降或殺,車馬皆為晉有,晉侯大軍即到矣!”
虞公進退兩難,嘆曰:“悔不聽宮之奇之諫也!”顧百里奚在側,問曰:“彼時卿何不言?”百里奚曰:“君不聽之奇,其能聽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以從君於今日耳!”
虞公正在危急之際,見後有腳踏車驅至,視之,乃虢國降將舟之僑也。虞公不覺面有慚色。舟之僑曰:“君誤聽棄虢,失已在前。今日之計,與其出奔他國,不如歸晉。晉君德量寬洪,必無相害,且憐君必厚待君,君其勿疑。”虞公躊躇未決,晉獻公隨後來到,使人請虞公相見。
虞公不得不往。獻公笑曰:“寡人此來,為取璧、馬之值耳。”命以後車,載虞公宿于軍中。百里奚緊緊相隨。或諷其去,曰:“吾食其祿久,所以報也。”獻公入城安民,荀息左手托璧,右手牽馬而前曰:“臣謀已行,今請還璧於府,還馬於廄。”
獻公大悅。髯翁有詩云:
璧馬區區雖至寶,請將社稷較何如?
不夸荀息多奇計,還笑虞公真是愚。
獻公以虞公歸,欲殺之。荀息曰:“此呆豎子耳,何能為?”於是待以寓公之禮,別以他璧及他馬贈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僑至晉,拜為大夫,僑薦百里奚之賢。獻公欲用奚,使僑通意,奚曰:“終舊君之世,乃可。”僑去,奚嘆曰:“君子違,不適仇國,況仕乎?吾即仕,不於晉也!”舟之僑聞其言,惡形其短,意甚不悅。
時秦穆公任好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宮,使大夫公子縶求婚於晉,欲得晉侯長女伯姬為夫人。獻公使太史蘇筮之,得《雷澤歸妹》卦第六爻,其繇曰:
士刲羊,亦無亡皿也。
女承筐,亦無貺也。
西鄰責言,不可償也。
太史蘇玩其辭,以為秦國在西,而有責言,非和睦之兆。況《歸妹》嫁娶之事,而《震》變為《離》,其卦為《睽》,《睽》*《離》皆非吉名,此親不可許。
獻公更使太卜郭偃以龜卜之。偃獻其兆,上吉。斷詞曰:
松柏為鄰,世作舅甥,
三定我君。
利於婚媾,不利寇。
史蘇猶據筮詞爭之。獻公曰:“向者固雲,‘從筮不如從卜',卜既吉矣,又可違乎?吾聞秦受帝命,其後將大,不可拒也!”遂許之。
公子縶歸復命,路遇一人,面如噀血,隆準虬須,以兩手握兩鋤而耕,入土累尺,命索其鋤觀之,左右皆不能舉。公子縶問其姓名,對曰:“公孫氏名枝,字子桑,晉君之疏族也。”
縶曰:“以子之才,何以屈於隴畝!”
枝對曰:“無人薦引耳。”
縶曰:“肯從我游於秦乎!”
公孫枝曰:“‘士為知己者死',若能見挈,固所願也。”縶與之同載歸秦,言於穆公,穆公使為大夫。穆公聞晉已許婚,復遣公子縶如晉納幣,遂迎伯姬。晉侯問媵於群臣,舟之僑進曰:“百里奚不願仕晉,其心不測,不如遠之。”乃用奚為媵。
卻說百里奚是虞國人,字井伯,年三十餘,娶妻杜氏,生一子。奚家貧不遇,欲出遊,念其妻子無依,戀戀不捨。杜氏曰:“妾聞‘男子志在四方',君壯年不出圖仕,乃區區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給,毋相念也!”家只有一伏雌,杜氏宰之以餞行。廚下乏薪,乃取扊扅炊之。舂黃齏,煮脫粟飯。奚飽餐一頓,臨別,妻抱其子,牽袂而泣曰:“富貴勿相忘!”奚遂去。
游於齊,求事襄公,無人薦引。久之,窮困乞食於食至,時奚年四十矣。食至人有蹇叔者。奇其貌,曰:“子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飯,與談時事,奚應對如流,指畫井井有敘。蹇叔嘆曰:“以子之才,而窮困乃爾,豈非命乎?”遂留奚於家,結為兄弟。蹇叔長奚一歲,奚呼叔為兄。
蹇叔家亦貧,奚乃為村中養牛,以佐饔飧之費。值公子無知弒襄公,新立為君,懸榜招賢,奚欲往應招。蹇叔曰:“先君有子在外,無知非分竊立,終必無成。”奚乃止。
後聞周王子頹好牛,其飼牛者皆獲厚糈,乃辭蹇叔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輕失身於人。仕而棄之,則不忠;與同患難,則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當至周相看也。”
奚至周,謁見王子頹,以飼牛之術進。頹大喜,欲用為家臣。蹇叔自食至而至,奚與之同見子頹。退謂奚曰:“頹志大而才疏,其所與皆讒諂之人,必有覬覦非望之事,吾立見其敗也,不如去之。”奚因久別妻子,意欲還虞。蹇叔曰:“虞有賢臣宮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別已久,吾亦欲訪之。弟若還虞,吾當同行。”遂與奚同至虞國。
時奚妻杜氏,貧極不能自給,已流落他方,不知去處,奚感傷不已。
蹇叔與宮之奇相見,因言百里奚之賢,宮之奇遂薦奚於虞公,虞公拜奚為中大夫。蹇叔曰:“吾觀虞君見小而自用,亦非可與有為之主。”奚曰:“弟久貧困,譬之魚在陸地,急欲得勺水自濡矣!”蹇叔曰:“弟為貧而仕,吾難阻汝。異日若見訪,當於宋之鳴鹿村,其地幽雅,吾將卜居於此。”蹇叔辭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國,奚周鏇不捨,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
至是,晉用奚為媵於秦。奚嘆曰:“吾抱濟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臨老為人媵,比於仆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將適宋,道阻,乃適楚。
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獵,疑為奸細,執而縛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國亡逃難至此。”野人問:“何能?”奚曰:“善飼牛。”野人釋其縛,使之餵牛,牛日肥澤。野人大悅,聞於楚王。
楚王召奚問曰:“飼牛有道乎?”奚對曰:“時其食,恤其力,心與牛而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獨牛也,可通於馬。”乃使為圉人,牧馬於南海。
卻說秦穆公見晉媵有百里奚之名,而無其人,怪之。公子縶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謂公孫枝曰:“子桑在晉,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
公孫枝對曰:“賢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是其智;從虞公於晉,而義不臣晉,是其忠。且其人有經世之才,但不遇其時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孫枝曰:“臣聞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於楚,何不使人往楚訪之?”使者往楚,還報:“奚在海濱,為楚君牧馬。”穆公曰:“孤以重幣求之,楚其許我乎?”公孫枝曰:“百里奚不來矣!”穆公曰:“何故?”公孫枝曰:“楚之使奚牧馬者,為不知奚之賢也。君以重幣求之,是告以奚之賢也。楚知奚之賢,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為罪,而賤贖之,此管夷吾所以脫身於魯也!”
穆公曰:“善!”乃使人持羖羊之皮五,進於楚王曰:“敝邑有賤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國。寡人慾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請以五羊皮贖歸!”楚王恐失秦歡,乃使東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百里奚將行,東海人謂其就戮,持之而泣。奚笑曰:“吾聞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於一媵,夫求我於楚,將以用我也。此行且富貴矣,又何泣焉?”遽上囚車而去。
將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孫枝往迎於郊,先釋其囚,然後召而見之。問:“年幾何?”
奚對曰:“才七十歲。”
穆公嘆曰:“惜乎老矣!”
奚曰:“使奚逐飛鳥,搏猛獸,則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國事,臣尚少也。昔呂尚年八十,釣於渭濱,文王載之以歸,拜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較呂尚不更早十年乎?”
穆公壯其言,正容而問曰:“敝邑介在戎、狄,不與中國會盟,叟何以教寡人,俾敝邑不後於諸侯?幸甚!”
奚對曰:“君不以臣為亡國之虜,衰殘之年,乃虛心下問,臣敢不竭其愚。夫雍、岐之地,文、武所興,山如犬牙,原如長蛇,周不能守,而以畀之秦,此天所以開秦也。且夫介在戎、狄,則兵強;不與會盟,則力聚。今西戎之間,為國不啻數十,並其地足以耕,籍其民可以戰,此中國諸侯所不能與君爭者。君以德撫而以力征,既全有西陲,然後阨山川之險,以臨中國,俟隙而進,則恩威在君掌中,而伯業成矣!”
穆公不覺起立曰:“孤之有井伯,猶齊之得仲父也!”
一連與語三日,言無不合。遂爵為上卿,任以國政。因此秦人都稱奚為“五羖大夫”。
又相傳以為穆公舉奚於牛口之下,以奚曾飼牛於楚,秦用五羖皮贖回故也。髯翁有詩云:
脫囚拜相事真奇,仲後重聞百里奚。
從此西秦名顯赫,不虧身價五羊皮。
百里奚辭上卿之位,舉薦一人以自代。不知所舉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