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作者:魏文中
逃廬外虎狼相逼 寄賢母殘毒交加
老嫗早起不見七竅夫婦,手持竹杖尋來。見得二人尚然呆立不動,大聲罵曰:“爾夫婦生平好惰,徒享安逸之福。一為老身驅使,爾即願死,以逃懶命。昨夜持索來此,諒已縊斃矣,為何尚在樹下對立如是耶?爾如不死,待吾將爾擊斃。”言已,手持竹杖,極力亂打。七竅夫婦知無人救,只得雙雙跪地,泣而求曰:“祈母饒兒命二條,兒身世世把恩叨;願將軀報高深德,賢淑芳名萬古標。”老嫗曰:“爾欲吾饒,卻也容易。從此驅使惟命,不怠不惰,吾即恕之。如其故轍乃循,吾必束爾二人,沉諸潭水。”七竅夫婦同聲應曰:“二次再違母命,以及願死等情,任母如何,心甘不怨。”老嫗曰:“爾毋徒誑一時,轉眼又變心志也。”七竅夫婦曰:“誓不敢矣。”老嫗曰:“爾既知悔,速歸烹粟,與吾食之。吾為兒媳,真真抱氣不少!”
七竅夫婦果然歸廬,炊起煙來,將粟烹好,奉母食後,夫婦同食。食已,七竅自忖:“不去採薪,恐老嫗難容。”遂持斧爬上山巔,奮力將薪砍齊束妥,荷之而返。珠蓮忙忙促促,亦汲水而回。老嫗喜曰:“爾夫婦今日發了憤志,待吾烹一山豚與爾食之。”言罷入內。七竅暗喜,私謂珠蓮曰:“想吾夫婦在部衙時,每食必有珍饈,還嫌廚人烹調弗善。自出衙外,不惟珍饈不得,即粗粟亦未嘗飽。早知福享在前,今受困窮,胡不當初學食粗糲,以免今日如斯作難也?茲承老母賞烹山豚,夫婦食之,亦潤一潤肚腸,看此擔荷之力稍增長否?”剛言至是,老嫗出,向七竅夫婦曰:“山豚之肉,毛不可去,去則味不鮮矣。”
遂將山豚一個,毛深寸許,也不洗潔,拋入鼎中,炊火烹之。約煮片時,提出碎割,尚有鮮血流於肉上。碎畢,裝在盂內,呼七竅夫婦同餐。二人見此情形,停箸不食。老嫗詈曰:“爾夫婦不食,未必嫌吾不潔乎?”七竅曰:“兒不敢嫌,因受風寒,心不欲耳。”老嫗曰:“七竅既受風寒,珠蓮又胡不食?”珠蓮無言可對,勉強舉箸。將近口角,臭氣難掩,出而嘔吐。老嫗大怒,扭發擊之。珠蓮大哭呼饒,老嫗不捨,愈擊愈力,擊得血流滿面,尚不肯休。七竅是時雖甚忿恨,奈不敢出諸其口。老嫗曰:“吾見七竅面帶悲忿之色,殆欲順妻逆母乎?”七竅曰:“兒不敢存是心矣。”老嫗曰:“爾毋誑吾,吾知爾念抱不平,幾欲出之於口者,以畏老身故也。吾且舍爾妻而擊爾焉。”將當珠蓮舍卻,扭著七竅,與擊珠蓮無異。七竅受擊,亦如珠蓮之呼救不止。少頃擊畢,老嫗定息,指珠蓮而言曰:“吾為擊爾夫婦,腹已飢矣。爾可將粟速速烹來!”珠蓮不敢違,忍著痛楚,來至廚下,烹而餉之。老嫗食訖,又大聲詈曰:“吾先無兒媳,倒還不憂不慮,快快活活。自爾夫婦投吾膝下,只意卸卻重累,福享清閒。豈料有媳有兒,更添一番憂氣。”詈罷大哭,哭罷又詈。
珠蓮、七竅實難過日,夫婦計議,乘夜他逃。走到前宵尋死之地,心恐鬼物又至,轉向西行。行約里余,耳聽虎嘯狼號,聲震山谷,夫婦駭甚,暗暗坐於老柳樹下,以待天曉,然後尋一無虎狼處以逃之。未幾,啟明星出,天已發白。七竅謂珠蓮曰:“吾來婦不趁此逃,恐老嫗尋來,難免受苦。”珠蓮曰:“東西南北不知所向,將何逃乎?”七竅曰:“逃出荒涼,訪問途程,仍回都中,方可保全性命。不然,必為老嫗擊斃矣。”珠蓮曰:“如是,須急行之。”言猶未已,倏見腥風大起,敗葉飛揚,四五虎狼,竟投柳下。二人魂不附體,將身一縮,隱入蓬蒿。虎狼到斯,若為未視也者。夫婦見此心乃稍適,暗想:“不過片刻,彼必他游。”殊知虎狼慵於行走,反繞柳而臥。足足臥到午刻,其虎始去。
狼睹虎去,亦尾之行。
夫婦見之,心甚暮之。方欲走出蓬蒿,老嫗又至。東張西望,有如捕鼠之貓,口裡喃喃,不住罵曰:“老嫗今日將爾尋得,誓必擊死,以免淘神。”七竅暗謂珠蓮曰:“物類虎狼剛去,人中虎狼又至矣,可奈何?”珠蓮曰:“吾與爾身毫勿動,彼尋不著,自然歸廬。”不料老嫗尋覓之力倦,低聲言曰:“吾力餒矣,且在此地暫為歇息。”遂背老柳,向前面坐下。七竅夫婦五內戰懼,欲行不可,欲退不能,只得屏息蓬蒿中,弗敢稍動。老嫗坐已,又從而罵曰:“爾夫婦如是頑梗,尋得後,即不擊斃,必送與人,自茲以後,決不要爾矣。”罵甫畢,又來一老嫗,見柳下嫗而言曰:“張老姥來此胡為?”老嫗曰:“李母不知,吾家老叟於石縫內救得夫婦二人,無所依歸,拜吾二老為父母。吾叟好善,往朝南海未回。不意二人不依吾教,累累作梗,心甚歉然。”李嫗曰:“自己兒媳,須好教之。”張嫗曰:“今而知禽獸至蠢,皆易於教者,其難教者,莫過乎人也。試如嫗言。吾若尋著,驅之異地,斷不使再處吾廬。但不知二人逃於何所?”李嫗以手指曰:“爾所背之老柳腳下蓬蒿深處者,非耶?”張嫗掉頭視之,果見七竅、珠蓮犬臥於是。嫗氣極,解下腰帶,束二人手,拉回廬中,仍然吊於樹枝,鞭抽不已。七竅夫婦號泣求饒,李嫗勸慰數番,張嫗之怒始解。
夫婦得釋,拜了張嫗不擊之德,又拜李嫗勸解之恩。拜罷,張嫗曰:“李母慈良可喜,吾將爾夫婦送彼為兒媳焉。”李嫗曰:“人生在世,貴有兒媳以奉事。世之無子者,或祈神拜佛,或另娶小星,無非求一繼起人兒,以綿祖宗血食。爾二老生平無出,值茲晚景,忽得此佳兒佳媳,何幸如之?”張嫗曰:“吾前無兒媳,常怨己何不幸而乏嗣,人何多福而有子。乃聞之有子者言:‘兒婦為冤孽,不若無子無媳,尚得清閒。’吾暗思之,胡以吾所喜者,為人所惡;人所喜者,為吾所惡?皆以未有兒媳,故不知其情也。今而受茲憂氣,始知有子不若乎無。爾如欲焉,願以相贈。”李嫗笑曰:“汝能舍耶?”張嫗曰:“吾實不願也。”李嫗曰:“既承爾贈,吾將導歸吾廬矣。”遂謂七竅夫婦曰:“爾願隨吾否?”二人曰:“願。”李嫗曰:“如願,可拜謝張嫗。”夫婦諾,拜謝張嫗後,即隨李嫗去。
李嫗舉動儒雅,不善發言。二人在途,竊自喜曰:“此嫗慈善,吾夫婦可過日矣。”行不數里,已至其宅。極目視之,雖系茅草結成?較計張嫗所居,稍為寬敞。夫婦入,拜了李嫗,認為慈親。前數朝煮粟烹茶,李嫗隨彼二人,從不亂罵一語。
七竅夫婦暗暗告天日:“幸得神明默佑,得此慈母,俾吾夫婦出於陷阱,而登坦平。如獲歸都,吾必列牲以謝。”夫婦自此嬉戲寬閒,不似張嫗室中無所措其手足。他日,李嫗身坐堂上,呼出七竅夫婦,低聲告曰:“廚內之薪已無幾矣。爾夫婦可於明日一同上山,採集歸來,以備後用。”夫婦欣然,果於次日同攜斧去,採得薪歸。李嫗笑謂之曰:“人生宜勤儉,勤儉,持家根本。如奢華懶惰,必受困苦。這是一定之理。爾夫婦既為老身子媳,吾言當敬聽之。”七竅曰:“母言金石,敢有不遵?”孰意李嫗自吩咐後,無復再言。
七竅、珠蓮久久怠玩不堪,李嫗又呼入堂中,重新教導。
二人以嫗甚慈善,毫無畏懼,反斗口四舌焉。李嫗曰:“爾夫婦以吾慈善,不若張嫗之嚴厲為可畏耶?若不施點威風,必不知老身厲害。”是夜,突將夫婦束捆在地,持刀碎割其肉。割一次,則哀聲大喊,有如豕鳴。李嫗笑笑嬉嬉向夫婦而言曰:“老身將爾懶筋抽盡,自能勤以操家矣。”可憐七竅夫婦受割此遭,遍體生紅,衣不能服。不知李嫗從又如何待法?自有下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