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作者:魏文中
映月潭老龍獻紱 宿雲渡野鹿指迷
蜻飛子曰:“三服念師心切,吾與相別時,彼言如得遇師,即速報之。縱師弗遇,得遇一道門兄弟,亦必邀至彼洞,以遣愁懷。茲幸爾我重逢,不如同到紫泉洞中與之一晤。”椒花子曰:“可。然紫泉洞中僅彼一人乎,抑有並洞而居者乎?”蜻飛子曰:“三服教有二女,一名蓉花,一屬女蟒,皆彼所救者。”椒花子曰:“己道尚未深得,烏能教人?”蜻飛子曰:“彼暫收下,以俟吾師耳。”椒花子點首道是,當即挽手乘風,直向紫泉。
行到中途,忽見一縷黑雲停於天半。椒花子曰:“天半黑雲停著,不識內有何妖。”蜻飛子曰:“天下妖屬多矣,何必問之。”殊意二人剛到黑雲之下,雲內突墜二女,將路阻著。
二人極目,似曾相識而又不能確認者。二女亦然。彼此顧盼良久,二女方欲問及姓名,椒、蜻二人已驅風車,向紫泉山而去。
二女轉至前面,復腰遮而詢曰:“二妖為誰,欲向何往?”椒花子曰:“男女不相贈答,何勞汝詢耶?”二女曰:“猝爾相逢,何妨問訊,如弗言出,是地不準過焉。”椒花子曰:“小小丫結,有何道法,敢阻吾路。”二女不言,各執雙刀,並力阻定。蜻飛子怒,遂與椒花子上前分戰。一時黑雲密布,狂風亂卷,斗作一團。
正酣斗間,恰遇二翠閒遊,遙見黑雲內四妖爭鬥。二翠風車驅動,急來看之,乃鳳春、紫花娘與二道士也。翠華謂翠蓋曰:“吾觀道士形容,好似道兄椒、蜻二子。”翠蓋曰:“如此須向前去,勸罷爭戰,再問來由。”言已,遂向戰場止之曰:“鳳、紫二姑姑,休得爭戰。”二女停斗回視,二翠也。其時椒、蜻二子亦停斗退下。二翠遙而詢曰:“汝二道士,其殆三緘門徒椒、蜻二子?”椒花子驚曰:“二女為誰,知吾名姓?”二翠曰:“汝忘碧玉山之翠華、翠蓋乎?”椒、蜻二子喜出望外,上前細視曰:“汝華、蓋二道妹耶?”二翠曰:“然。”“然則此二女又屬何人?”二翠曰:“彼乃鳳春、紫花娘也。
前在碧玉時,亦曾見之,茲何各不相識?然爾我分別已久,今日喜得重晤,請到吾北鳳山內消閒幾日,可乎?”椒花子曰:“可則可耳,奈吾二人約往紫泉去會三服?”二翠曰:“紫泉山歷吾北鳳不遠,三服既在彼處,兄請先到北鳳,後至紫泉不遲。”蜻飛子曰:“道妹之言亦是。”即與四妖女同至北鳳山中。二翠導入洞府,設筵款待。席間言及三緘,二翠嘆息咨嗟,恨不能追隨步履。椒、蜻二子曰:“道妹不必傷懷,吾已知汝在此,如訪得師後,速來報之。”筵罷,二子辭別,二翠苦留在洞不提。
且說三緘在寶塔寺內住了數日,離此前行。師徒在途,常念諸子。狐疑曰:“吾與師時刻未忘諸道友,不知道友等而今心念究竟如何?”三緘曰:“春秋幾易,未見其形,安識其心堅與不堅也。”狐疑曰:“堅者入道,不堅者離道,離道而懷異心,墜落三途,人身難轉矣。”三緘曰:“汝言頗得道中妙旨,宜用力習之。”紫光曰:“弟子隨師日久,功毫未得者,何哉?”三緘曰:“汝心未清也。”紫光曰:“清心之功,弟子亦常著意,但不過一刻,欲又生之。用力一除,孰知力愈用則心愈走,愈走則欲愈生焉。”初入門者,往往如是。三緘曰:“用力除欲則欲反生,以其心知有欲也。何若恬然淡然,不用力以除而欲自無焉之為愈。”紫光曰:“是功非弟子所及,祈師另示一途。”三緘曰:“總從恬淡處造去可也。”師徒沿途論道,不覺日又西墜。狐疑奉命前去,訪尋宿所於村人。村人曰:“是地少有寺觀,惟映月潭上有一養月閣,閣內無道無僧,汝欲宿之,此其所也。”狐疑曰:“歷此多途乎?”村人曰:“不過數里耳。”狐疑曰:“其地或東或西,求為一示。”村人曰:“吾歸閭里,必由閣前,汝隨吾行,竟至其處。”狐疑曰:“如是汝待片時,吾呼同人即刻到此。”村人曰:“宜速去速來,時不待矣。”狐疑諾,轉稟三緘。師徒忙忙,兼程而進。
路途中,三緘詢及村人曰:“養月閣內,何無僧道耶?”村人曰:“是閣多妖,以前住持皆被吞噬,故至今日無人敢居。”三緘曰:“妖之行藏,汝可知否?”村人曰:“此妖每月一至,至則狂風大卷,瓦解鴛鴦,究不知妖物為何如斯厲害。”三緘曰:“本境居民豈無有能治伏者?”村人曰:“居民雖多,皆平常者流,何能治此。汝師徒投宿閣內,宜自防之。”三緘曰:“不妨,吾等宿是,皆汝方之福耳。”村人曰:“如何?”三緘曰:“妖物來時,吾必誅彼以除其害,詎非福乎?”村人喜曰:“如道長能為吾方除此妖孽,村莊人等定有厚酬。”三緘曰:“吾輩除害,不受謝也。”閒談至此,村人曰:“吾將歸矣,前面小小山兒翼然於林木中者,即養月閣焉。”言已別去。
三緘師徒來至閣外,拾級而登。入閣視之,蛛網塵封,頹然可憫。師徒周視一遍,遂於東廂樓上安頓行李,趺坐習功。將功習余,狐疑、紫光神倦入夢。
三緘見廂樓有窗,立起身來,推而外望。但見深深潭水,細卷波紋,月影依稀,金光閃爍。景況如此,真足令人豁目爽心。觀望移時,忽然潭水響亮,微煙乍起。久之煙散雲生,朵朵如箕,圓轉不止,俄而相結湊聚成舟。舟上一帆飛舞,帆上現一烏龍,舞爪張牙,昂首吐氣,氣中帶雨,勢若傾盆。氣吐以還,烏龍徐徐入水而沒。煙雲俱散,仍現潭水一泓,潔而無塵,月光交映。三緘慵視,將窗閉下,轉坐樓中。
時近更三,忽聞外面有人呼曰:“三緘仙官安在?”三緘訝曰:“何人呼吾?”其人答曰:“吾乃潭中老龍也,敢請仙官臨窗,有言相告。”三緘起,推開窗欞,果見一白髮老人恭身立於樓外。三緘曰:“汝屬映月潭之老龍,不在潭內管理水族,來此胡為?”老龍曰:“吾居是潭千有餘載,不獲飛升天府,皆由度脫無人。聞得仙官闡道天下,久欲晤之不得,茲幸來此,吾應有緣也。懇祈仙官指示,若何方克飛升?”三緘曰:“上天原愛大德,造德深者可以飛升。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汝在潭中管理水族,毋許肆行擾害,即合天地好生之心,加以汝躬護國佑民,即屬造德。久久如是,上天下詔,準封仙品,飛升不難矣。”老龍曰:“承仙官指點,如得飛升他日,感戴不忘。但吾甚羨仙官,欲請到潭一游,仙官可賜步否?”三緘曰:“汝潭水深莫測,吾烏能至之?”老龍曰:“吾有避水寶紱,自能入之不溺也。”三緘欲睹其異,遂諾所請,梯窗而出。
老龍導入潭中,果然水如琉璃,不濕衣履。行未數武,宮殿在望,老龍迓入,設筵待之。筵畢,老龍曰:“茲蒙指示,聊設薄筵,仙官如閒,且請寬住幾日。”三緘致謝曰:“吾歸里念切,不能久住,辭之速行。”老龍送出潭來,依依不捨。三緘曰:“後晤有期,汝可歸矣。”老龍曰:“仙官辱臨敝宮,無可為贈,惟此寶紱敬贈仙官,仙官收存,久必有用。”三緘接紱在手,緩緩歸閣,紅日已掛樹梢。狐疑、紫光迎入詢曰:“吾師何往?”三緘以老龍見招語之。狐疑曰:“韶光荏苒,秋去冬來,師歸里閭,正其時矣。”三緘於是離閣而歸。
一路之上,冷風刺骨,雨雪霏霏,師徒冒雪前行,苦為泥途所阻。三緘曰:“泥濘難進,不若尋一寺觀,暫住征鞭,以待晴日高懸,再歸未晚。”狐疑曰:“師與道弟緩行步履,待吾往訪前途。”三緘曰:“汝速去尋訪,訪得即來報之。”狐疑暗乘風車,空中四顧,近地一帶觀剎毫無,惟大道東偏,茂林高聳。將車按下,踱入林內,乃村莊也,草舍柴扉,隱然在目。狐疑竟到門下,呼主聲聲,內一老叟傴僂而出曰:“何人呼吾?”狐疑曰:“遠方行人遇雪難進,兼之天色將暝,無地可投,特踵貴莊求宿一夕。”老叟曰:“誰人不出戶庭,借宿一夕何妨。但茅舍竹籬,恐非駐駕所耳。”狐疑曰:“老叟見容,即是莫大功德矣,安望其它。”老叟曰:“汝一人乎,還有同侶耶?”狐疑曰:“尚有二人在途候之。”老叟曰:“雪風透骨,久候殊難,急去請彼偕來,老軀辟門以待。”狐疑退,仍駕風車,凌空望之,見師已歷此不遠,忙忙墜下,導至叟宅。
老叟迎入,烹茗煮黍以款。師徒食已,老叟曰:“觀汝師徒皆屬有道之人,不識於風雪中要向何往?”三緘曰:“遠遊日久,思欲一歸桑梓耳。”老叟曰:“汝家有椿萱乎?”三緘曰:“已辭世矣。”“有後嗣乎?”三緘曰:“螟蛉之子已婚配矣。”老叟曰:“離家遠出,睹雨雪而添愁者人人有之。”三緘曰:“老叟安享田園,以娛晚景,較世上奔勞之客,不啻天淵。”老叟曰:“老拙無才,碌碌庸庸,只以耕田為業,門外事故一毫莫知,暗自思之,真抱愧不少。”三緘曰:“是何言也,豈未聞人能安份,一世清閒樂自然乎?”老叟曰:“一世清閒,固屬得安本份,然吾有一事,甚不滿乎人意焉。”三緘曰:“天地之大,尚有缺陷,何況乎人!”老叟曰:“天地有何缺陷?”
三緘曰:“天不滿東南,天之缺也;地不滿西北,地之缺也。”老叟曰:“天地之缺,天地若不憂其缺。吾人之缺,則欲不憂而不能。”三緘曰:“如何?”老叟曰:“吾躬今歲七十有三,膝下一子染疾在榻,一切極貴藥餌,吾所不辭,殊累月經年,總不能起。有子如此,亦如無矣,豈非不滿人意乎?”三緘曰:“汝子何疾?”老叟曰:“全身軟弱,寸步不行。”三緘曰:“恐孽病耳,待吾一觀。”老叟欣然,當將三緘導入子之寢所。三緘遍視,別無所見,惟魚鱗禽獸紛紛不一,繞榻悲啼。視已言曰:“汝子獵好山水耶?”老叟曰:“羅水族,罹山禽,所得極多。吾家食足衣豐,皆由此而至也。”三緘曰:“傷生太眾,孽結於斯。汝子能改過自新,永不為山水之獵,自然起榻無疾矣。”其子在榻泣曰:“今得高人指點,父速與兒焚香告天,自茲已後,不惟牲禽弗喪,而且買物釋放,以贖前衍。”三緘曰:“汝既能存此心,吾將汝體撫摩一遍,汝自能行。”老叟聞之,代子告天后,請三緘近榻為之撫摩。果於詰朝其疾忽瘳,行動如昔。家人同喜,厚設肴饌,以款師徒。
留住二日,天色開霽,師徒告辭老叟,向故里而歸。
又行三里途程,來至一江,江水汪洋,波翻白練,師徒至此,舟楫全無。三緘問狐疑曰:“是江橫隔,如何能過耶?”狐疑曰:“暫在江岸歇息片時,諒有舟楫前來,師徒過渡。”三緘曰:“且待行人問之,看有別途可歸桑梓否。”待之已久,忽有宿雲渡外宿雲山中洞內一鹿,修數百年道行不能飛升,無事乘風空中四顧,瞥見清氣一縷在宿雲渡下或降或升。老鹿知有仙子臨凡,直到其間視之,見三人挺立岸上。老鹿暗計:“既屬仙子,胡以中有一妖部,一凡胎乎?吾欲向前指以過渡之地,奈彼換胎入世,尚待琢磨軀殼,造功以成;欲不指之,彼又待渡甚切。”躊躇片刻,轉思:“機緣相聚,何妨與彼方便,以造吾功。”於是按下風車,化為老人,持杖而至。
狐疑見一老人至此,急急上前,揖而詢曰:“老人何往?”老人曰:“欲過江耳。”狐疑曰:“奈無舟楫何?”老人曰:“此渡原無舟楫也。”狐疑曰:“既無舟楫,焉能過之?”老人曰:“自有過處焉。”狐疑曰:“老人其能導吾師徒一過江乎?”老人曰:“汝欲過江,可隨吾來。”狐疑言於三緘,遂尾老人後。老人行路甚緩,師徒亦緩緩隨之。老人曰:“此江名‘宿雲渡’,每當水漲,其流極險,又兼江內有一毒蛟,常常擁水破舟,以資吞噬,故將古渡拋卻,寂然無舟。”三緘曰:“毒蛟肆虐,何不除去,以免害及舟人。”老人曰:“此蛟猾甚,深潛水底,絕不一露。舟楫來此,舟破人沉,渺無形影。
世人以為水險流急,屍隨浪去,而不知毒蛟噬人,即在無形中也,孰得而除之!”三緘曰:“此渡無舟,何地始有?”老人曰:“前面三十里許,村人相助,選其水淺者豎一槓焉。”三緘曰:“天色不待,烏能得歷乎?”老人曰:“天色昏黑,不妨止宿吾家,待吾來朝再導汝於此地。”三緘曰:“汝所居者何村?”老人曰:“家寒無產,居一石穴已數十年矣。”三緘曰:“可有子孫乎?”老人曰:“妻室且無,安有子孫。”三緘曰:“老人仙洞歷此幾何?”老人曰:“由渡而上,宿雲山中即是。”三緘師徒即同老人登山上嶺,果見一洞寬敞如廂。
師徒入得洞中,老人奔走不停,煮黍以待。
次早師徒未起,老人已先起而呼之曰:“天曉矣,道長欲過此渡,速隨吾來。”師徒聞呼,起而隨行。行約廿余里,遙見江中一槓,橫於水面。師徒到此,由槓過渡,拜謝老人。老人向三緘而言曰:“吾非人類,乃老鹿也,修煉多年,未成正果。昨夜竊聞仙官肩任闡道,廣收徒眾。茲之指此迷途者,以吾有心欲拜門牆耳。”三緘喜,賜以道號曰“破迷道人”。道號賜已,復囑之曰:“吾今歸里,不便攜汝偕行,俟西北雲遊,汝來吾舍,一同登山涉水,以造外功。”老鹿聆言,不勝歡欣,問明里居,拜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