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作者:魏文中
收龍子龍君設宴 除道士道署停官
三緘與狐疑弟兄正在張望,忽然風聲響亮,黑霧蒙蒙。狐疑稟曰:“黑霧中有二男一女之形,不知何故?”三緘曰:“候彼駐下風車便知。”無何,三人墜下,三緘視之,乃三服、鳳女與一無名男子也。尚未詢及,三服拜而稟曰:“奉師之命,已收伏龍賓矣。”三緘曰:“伏之如何?”三服將大戰落花渡,以及追入蝦宮得鳳女解釋之言,一一詳述。
三緘於是先傳鳳女而詢曰:“龍賓來此胡為?”鳳女曰:“弟子自辭師歸,龍君傳詔,談及季子龍賓,曾向紫霞門人復禮子言之,他日吾師雲遊,願聽調用於師,以求大道。茲已至此,望師賞收。”三緘曰:“學道之人,惟懼道無繼續,豈有願投門下者而吾反卻耶?所慮者彼系龍君季子,貴重已極,恐不能甘受淡泊與此奔走之勞。彼如願入吾門,以求大道,務要心悅誠服,乃可收之。倘涉勉然,安知一片熱心,異日不化為冰水。”鳳女曰:“如是龍賓在此,師詳問之。”三緘將龍賓傳至,詢其意念若何。龍賓出自至誠,並無他說。三緘曰:“爾之虔心學道,固已如斯,然師教不可違,凡一去一來,皆要稟師,毋得擅傷物命。”龍賓唯唯。三緘喜,加彼道號為“棄海”焉。龍賓拜受畢,三緘曰:“師要週遊天下,以積外功。爾四人隨吾遊行,惟鳳女暫歸蝦宮,勤習所傳之道。當同游日,師自命人傳之。”鳳女曰:“師言如是,敢有不遵,但祈吾師不可忘卻弟子。”三緘曰:“這是自然。”鳳女拜別三緘,乘風竟去。
三緘師徒行未數武,突然風聲濃濃,黑霧一團,迅速而至。三緘師徒停足視之,黑霧墜時,乃鳳女復退風車,後一小環身著青衣,立而不動。三緘曰:“弟子何去而復返,後面丫結屬何人哉?”鳳女曰:“東海龍君聞得師收龍賓為徒,不勝之喜,特命龍母丫結持柬請師,到彼水晶消閒數日。”言已,丫結捧柬跪呈。三緘細閱,柬中詞切意真,慨然應諾。丫結曰:“仙官由陸路而去,必要月余,如由水道而行,則頃刻可至。”三緘曰:“水道如何可行耶?”丫結曰:“若仙官樂由水道,自有舟楫渡之。”三緘曰:“如此可命舟來。”丫結手向空招,舟人欸乃一聲,打槳立至。舟闊而大,四面窗欞。師徒上舟,推窗外望,波含島影,綠光翠色,迭迭重重,蓋世繪工亦所不及。
坐未片刻,丫結獻茗,入口如蘭。茗罷酒呈,氣香若桂。
師徒飲罷餚酒,舟楫已在海心,但見海風細細,海浪層層。
丫結在舟一聲海角,霎時水面旌旗密布,人馬紛騰,絲竹管弦之音雜呈於耳。丫結見人馬已近,跪請三緘下舟。三緘曰:“水也如何可行乎?”丫結曰:“自有車輦以乘仙官。”三緘果到舟前,輿人扶掖上車,疾趨而去。俯視所游之道,儼若琉璃世界,潤滑易行。行約十數里,遙見金銀宮闕,高低掩映,密若蜂房。
三緘詢諸丫結曰:“前面金銀宮闕晶光射目者,何官之府?”丫結曰:“龍宮也。”三緘曰:“右一府第重重樓閣,較宮闕而稍矮者,又何官之府?”丫結曰:“是乃烏澤相府也。”三緘曰:“左之紅樹幹頭,紅光閃灼,種於一帶長廊之內,不知樹為何樹,廊為何官所居?”丫結曰:“是樹名珊瑚,其廊乃龍君閒遊之所,廊內花木極眾,但惜低小而不克見耳。”三緘曰:“花如人世所種之牡丹芍藥乎?”丫結曰:“龍宮之花,原不同諸人世。”三緘曰:“其花何名?”丫結曰:“如珍珠花、瓊花、瑪瑙花以及碧蓮、白蓮,皆一開而不謝者也。”三緘舉目向西而望,一樓最高,不下數百餘層,有窗欞掩映者,有欄桿圍繞者,五色晶光,入目炫人。三緘不知何地,復問丫結。丫結曰:“是名‘蜃樓’,海樓之最高者也。”三緘曰:“樓之層數有幾?”丫結曰:“層數無窮,愈數愈廣。海內自龍君以下,皆不得知。惟老龍母知之,至今已為仙天上。”三緘曰:“樓之下廣平無際者,又是何地?”丫結曰:“海市耳。”三緘曰:“海市有凡人貿易否?”丫結曰:“海市中盡皆珠寶所生,各顯奇異。世人閒有至此者,即得一二,不過如夜明、定風而已。其有絕妙寶物,或遇之而目不能視,或遇之而寶化為泥,以世人無此大福用此大寶也。”三緘方欲再詢,丫結曰:“海內文武來迎仙官矣。”
三緘忙忙下車,諸官盛服恭迎。三緘師徒謙讓良久,向前而行。諸官隨後如雲,擁入龍宮,龍看降階迎接。三緘參拜畢,龍君轉拜之。賓主坐定,香茗獻後,宴設殿庭,中坐三緘、龍君,眾官陪飲,三緘徒眾兩旁並坐。珍奇海味,盡皆目所未經。酒過三觥,龍君手執碧玉寶瓶,立身言曰:“今承仙官辱臨敝海,酒肴之設粗鄙,拜迎之禮荒疏,自覺汗顏。想仙官夙抱仙根,生有仙骨,仙心慈淑,仙量寬宏,諒不見咎於異類也。茲者特備草函,迎得仙官入海,無他敬謝,還祈弗鄙蠢子不才,既獲收入門牆,尤冀嚴加教訓。倘有寸進,他日得成仙果,所賜良多。敬酒三巡,望仙官笑納。”三緘亦向龍君再拜言曰:“承龍君不棄小道,將季子拜在門下,殊深自愧。今蒙瑤函選詔,得睹仙容。師徒禮儀不周,切望龍君赦宥。”三緘說畢,仍坐席間,龍宮樂器齊鳴。
賓主歡飲一日,飲至海燈燃候,上宮下殿錯雜如星。三緘曰:“海內風光,真令人賞玩不盡。”龍君曰:“仙官樂玩海燈乎?”三緘曰:“然。”龍君遂命龜蝦二相,導之遊玩焉。二相導三緘左行,行至一處,名曰“海光院”,燈燃無數,美不勝收。轉過院東,海燈一樹長約百丈,燈光萬盞,如星下垂,時現五彩雲霞,閃爍不定,暫視則屹然一樹銀花,久視則下面海燈由下而上,上面海燈由上而下,牽連而貫珠,巧妙非人間所有。再為久視,則合樹之燈散而飛舞,或高或下,或遠或近,或後或前,如海燕穿花,不可名狀。定目旁視,又是一樹,由一樹分而為二,愈分愈眾,一時又合而為一,變化無窮。三緘異之,近樹撫燈,又渺然無物。二相曰:“是院無甚大觀,不若去到蜃樓,遍海之燈俱可全視。”言已,即導三緘過巷穿宮,無處非燈,目不暇賞。
恍恍惚惚,來至蜃樓,向上而登,約有十餘層之數。二相曰:“可矣。”遂將窗欞推啟。三緘師徒憑窗一望,龍宮海燈百萬,無不見之,四面觀望,美景不同,巧妙亦別。蝦相謂龜相曰:“只徒玩賞燈光,亦無大趣,何不擊動樓鼓,以催海花?”龜相曰:“海花乃龍君玩賞之物,宜先奏請龍君,然後催之,以為仙官賞。”蝦相曰:“如是吾去奏請。”移時來樓,龜相詢曰:“準否?”蝦相曰:“準矣。吾已各府通信,囑合家眷屬同玩海花。”龜相曰:“賞花無酒,可乎?”蝦相曰:“龍君命排御宴,隨後即臨。”龜相曰:“龍君來耶?”蝦相曰:“龍君見管水將軍奏摺,所奏民間不孝不悌以及瞞心昧己、奸詐邪淫者,實繁有徒。上皇降旨,敕死雷部者若干,火部者若干,瘟部、魔部、飢餓凍死部者若干。至敕人民溺死水部者,自六月初一起,八月初一止,冊內逐一唱點,總計三十一萬七千二百八十一名。龍君悲人民頑梗,胡以受天地所生,不順天地之所以生,溺死水中,屍骸厝於魚腹,心傷不已。故未能配及仙官,特將御宴送來,設於蜃樓,命吾二相開筵擊鼓,以催海花。”
龜相聞言,顧謂僕從曰:“御宴曾設乎?”答曰:“設矣。”二相即請三緘師徒入座。諸官陪坐後,龜相擊動鼉鼓,聲如巨雷。初擊一通,海水翻波,高擁數丈,燈光下映,彩霞萬道,隨彼蕩漾焉。鼓擊二通,海波平息如水晶一片,潔無纖塵。鼓擊三通,倏然水底花開,五色相兼,其大如斗。每花心內現一美人,或品玉簫,或撫瑤琴,或吹玉笛。頃刻香風散溢,遍海皆花。中有蛺蝶如鶯,飛舞花間,燦若堆錦。至於目所未到者,不知更有幾何。玩賞久之,三緘師徒慵於極目,蝦相將鍾一撞,花瓣齊飛,轉瞬之間化為烏有。
蜃樓宴罷,二相導三緘仍轉殿庭。龍君請入內宮,復以見田公主拜在門下。三緘喜,即以修煉之道傳之。將功傳余,龍君手捧一瓶,向三緘言曰:“吾不敢久留仙官,特贈此瓶以為後用。”三緘拜受告辭,龍君率領諸官送上海舟,拱手而別。
舟人仍將三緘載至故處,師徒上拜,回首視之,舟去如飛,片時不見。三緘曰:“此次厚擾龍君矣,但不識所贈之瓶何名。”棄海曰:“是乃吾父宮內之飛龍瓶耳。”三緘亦未究其何用。為打點所遂之方,躊躇半晌,謂諸弟子曰:“東遊于海,東面之地已盡,徵車播轉,可向南行。”諸弟子聞言,遂隨三緘竟向南去。
紫霞真人見三緘道將有得,所收門徒亦屬不凡,其心甚喜。
坐於洞府,慧眼遙觀,已知三緘南遊去矣。轉過頭來,復禮子跪而稟曰:“七竅自郝相招親,海南上任後,專聽蚌精言語,嚴捕習道之士,以閉道門。師將如何?”紫霞默會片時,曰:“師自有以止之。不然三緘此際,化身之法尚無,游至海南,必為所困。”且說七竅前為道士作一對兒,怨抱胸懷,總欲盡天下之道士而誅之,以消此恨,兼以珠光蚌女巧賣風流,頻來鶯聲,牀頭刁弄,似乎與習道者有殺父之仇。所以自到海南,日以捕捉道士為事,刑極酷虐,成法不依夫朝廷,心念恃郝相權高,故如此肆無忌憚。紫霞為復禮子所稟,思欲設一疑案,以罷其官,雖有郝相調停,失之不久,然暫為退黜,亦可稍息虎威。待三緘化身道成,好挽轉彼心,復還仙位。策已議定,命復禮子下得塵世,巧設疑案,附耳教之。
復禮子乘雲天半,俯覬海南,壞盡膏腴,人皆殷富,即將雲頭按下,墜在城內。打聽官聲,果於他端則寬以相待,惟禁習道一事嚴且酷焉。寺觀之中,凡屬挽髻道形,盡行逐去,另易僧侶以作住持。復禮子訪之已悉,心甚惡之。正值是郡辦理大士醮筵,復禮子化草為兵,折蕉為纛,傍晚之際,喊聲震地,竟入海南。候到天曉,兵卒出城屯紮,其眾如林。七竅吩咐役吏緊閉城門。剛近二更,兵卒復至,城門自關,自此在城盤踞,晝夜喧譁,街巷居民,惶恐奔竄。然雖不堪鬧攘,初未擾及七竅衙內。七竅於賊初亂,文已到都。上命兵部侍郎湯文璽領兵剿除。待大兵來時,復禮子早撤兵卒出城,扎于海島之上。文璽領兵攻擊,復禮子與之對壘,大兵連敗下風。文璽暗用軍機,息鼓偃旗,乘夜直抵海島,天剛發白,一擁而上,斬殺賊兵無數,擒了賊首,方入海南。
午後升帳,審詢賊首曰:“凡為天子百姓,食王水土,當報君恩。聖上薄斂省刑,愛恤子民,無殊保赤,爾胡膽敢逆朝廷之法而作亂乎?古往今來叛民逆賊,始而猖獗,銳氣難當,在彼之心,以為天意所屬。不知一代聖主,效靈者山川社稷,扶助者文武臣僚,曾不幾時,賊黨概就敗亡,誅及九族。至愚至蠢,莫過於斯。欲以一介凡夫而僭號稱王,何不自諒乃爾。
今者全賊被誅,獨爾一人入吾掌握,爾即展翅亦難逃矣。”復禮子曰:“吾本村野俗子,烏敢叛逆朝廷。所恃以叛逆者,海南太守七竅耳。”文璽曰:“爾何所恃於七竅?”復禮子曰:“吾乃綠林盜魁,爪牙頗眾,常于海南地面搶掠村民。七竅見案積如山,反與吾輩彌縫,未嘗示禁效。吾輩亦無畏懼,因而叛逆釀成。彼於當時如見搶掠之案嚴為禁止,焉致大逆如是乎?吾輩之死,實七竅害之也。”文璽曰:“七竅為官,未必全無禁耶?”復禮子曰:“七竅之示禁有二。”文璽曰:“二禁為何?”復禮子曰:“一禁漁人捕蚌,殺蚌與殺人之罪同;一禁習道者流,嚴而又酷。”文璽曰:“是二者非關緊要,何必禁之。”遂命營兵傳七竅進帳。七竅至,打躬後,坐於一旁。文璽笑曰:“爾為太守,兼司道篆,何得護賊害民?”七竅曰:“卑職哪裡護賊?”文璽曰:“現有首賊在茲,爾自審詢。”七竅怒氣勃勃,吼謂役吏曰:“提首賊來。”
役吏應聲,將復禮子扭到。七竅指定大罵曰:“吾在海南為窟,未曾虧負爾等,爾何不守國法,叛逆朝廷?”復禮子曰:“吾非爾教,誰敢叛逆?”七竅曰:“胡說,吾如何教爾?”復禮子曰:“吾輩千有餘人,常常搶掠民間,百姓具稟,呈詞不下數百,承七竅兄善為彌縫,未嘗嚴禁詞組。吾輩敢於叛逆者,職是故耳,非爾教而何?”七竅聞言怒甚,命役將賊叉下鞭死,以塞其口。文璽曰:“此賊乃皇上要犯,爾敢擊耶?可速與吾同歸都下,面聖后再回海南。”七竅無詞,先發家眷入都,候將符篆交卸,始與文璽緩緩同行。
珠蓮歸,以失官情由告之父親郝相,郝相命仆急與文璽寄音信於半途。文璽拆而視之,無非欲全七竅官品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