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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作者:魏文中

羊奔澗得逢仙友 虎出穴又仗神威

三緘驅羊山外,群羊齊奔,彼亦急急逐之。奈羊不擇地而游,三緘被荊棘勾衣,茅茨刺足,血流不止,蹣跚難行。日夕歸來,匈奴視之,曰:“爾足底未能結實,故不敵茅茨之鋒。”遂插鐵板於爐中,俟其紅時,烙及兩足。三緘痛不可忍,呼號欲絕。匈奴曰:“不如是,不能驅羊山崗,何呼號乃爾?”竟將兩足烙畢,身以羊毛氈披之,首以羊皮袋覆之,儼然又一匈奴也。次早給彼蕎餅,命急驅出群羊。三緘足甚痛疼,一拐一跛,勉強驅至山頂。山下澗水一泓,群羊欲飲,狂奔而去。三緘恐羊去遠,不能追逐;又懼羊若有失,受辱匈奴,事處兩難,不顧痛楚,隨之下澗。群羊飲罷,一羊傍澗酣眠,則眾羊效之。

三緘於羊眠後,席地而坐,自覺足底如焚,呻吟之聲不絕於口。

復禮子領得師命,乘雲空際,以查三緘,如有難臨,速為援救。正從秦嶺見三緘獨坐於地,雲頭按下,意欲相近與之交談。恐其偶露行藏,為彼窺破,於是略顯仙法,指衣成氈,化石成羊,緩緩驅來,眠於澗左。連呼三緘曰:“爾羊飽否?食餅其時矣。”三緘亦問曰:“爾羊何如?”復禮子曰:“吾羊烈甚,往往狂奔,追逐數山,始眠於此。”三緘曰:“爾羊既眠,諒已飽矣,來茲一晤可乎?”復禮子曰:“吾正無侶,急欲與子閒談也。”言畢,撩衣涉澗,至三緘處,兩相交揖而後並坐焉。

坐已,復禮子曰:“吾兄愁顏如此其極,其殆初入是地而役任看羊乎?”三緘曰:“然。”復禮子曰:“初任看羊,必烙足底,若無藥以擦其患處,終則濃血交流,牧任難勝。匈奴惡之,必加鞭笞之苦。”三緘曰:“吾於斯時,已不聊生,再加鞭笞,有死而已。兄屬何名,步履若是其健乎?”復禮子曰:“吾傅姓名理,始以訪友求道四方,繼戀功名,參及胡將軍行伍。前剿匈奴敗績,為彼所擒,已受五年看羊之役,不惟足底堅實,而且蕎餅慣吃,雨雪風霜久不畏之,故強健乃爾。”三緘聞而泣曰:“吾不知若何而後如君也。”復禮子曰:“必歷四五春秋,方能強劍然子初到,難受此地煙瘴,吾有藥一貼,掬水而飲,非但煙瘴可避,而足自步履如常。”遂取藥身旁,以予三緘,三緘立而跌者再。復禮子曰:“爾全不能行動耶?”三緘曰:“不能。”復禮子曰:“爾不能行動,今夜露宿於此,虎狼一至,安保爾軀?”三緘聆言,大聲哭曰:“願死虎口,以了一生。”復禮子曰:“毋泣毋泣,吾且扶爾至澗,掬水飲藥。”三緘起,手撫復禮子兩肩,一步一停,曳踵而至,躬身掬水,將藥飲之。昏絕片時,蘇來覺得精神爽快,以足踏地,其痛若失。

三緘謝曰:“服君藥餌,不啻仙丹,倘能得脫牢籠,仍歸故里,兄與杜公恩德,吾必報之。”復禮子曰:“斯言既出,不可忘也。”三緘指天誓曰:“若忘斯言,有如是日。”復禮子曰:“此山虎狼甚伙,慣盜其羊而食,每於牧罷歸去,匈奴磬點其數,如或欠一,鞭笞定所不免。吾有異術能化石成羊,兄羊如被虎狼所吞,向石呼曰:‘爾石來,爾石來,吾今換爾入羊胎。

速速化,速速化,化作羊兒回去罷。吾奉紫霞命,弄假可成真。’只此數言,石化為羊,以補其缺。”三緘將口訣記下,復禮子用手一指,石果化羊,鏇化為石焉。化已,又語之曰:“是山虎狼不但食羊,即看羊人多被吞嘧,教爾一咒,虎狼縱近爾體,亦不過舌舐鼻嗅而已。”三緘曰:“其咒如何?”復禮子曰:“我是天仙體,牧羊將他倚,山神聽我令,化為木石侶;虎狼宜速避,莫違天律語。爾見虎狼則念此咒,但須穩坐毋動,如其畏而奔走,必不利爾躬也。”三緘一一記之。復禮子曰:“日已西墜,吾途尚遙。”言別一聲,驅動群羊,竟投山後。

三緘返,匈奴點明羊數,又予蕎餅。三緘吃罷,倚檐而臥。

天曉驅羊向左,山左之草,更見蔥蘢,群羊濟濟趨奔,爭奪而食。後一驅羊者呼曰:“是地不可牧也,若再前驅,爾羊莫保。”三緘曰:“草綠縟而深肥,羊腹易飽,何不可牧?”其人曰:“中有怪物,善能噬羊,如何牧之,早已草色無存矣。”三緘聞言,忙將群羊驅轉向北。北面牧羊者眾,三緘所牧有四五頭入彼隊中,其心以為驅歸之時自然各理各隊,不料匈奴牧子慣以己羊驅於人牧之旁,人羊一入彼群,即為已有。驅歸,主點其數,多得者厚賞。三緘初任此役,未識其中詭譎,毫不介懷。

彼牧羊者恐三緘見號擇認,故將驅羊竹杖,向羊繞之,羊遂合群驅之而去。三緘呼曰:“吾羊四五入爾群內,爾何不辨其號而驅去乎?”牧羊者曰:“吾隊無爾羊,毋得妄認。”三緘曰:“羊入爾群,不過片時,胡即謂為爾有?”牧者不答,三緘入彼羊群擇之。牧者怒氣勃勃,將三緘扭臥,毒手相加。三緘體弱難支,昏絕在地。牧者釋手,驅羊竟去。

紫霞真人適登講道台,呼及群弟子排班聽道,將道講畢,向復禮子而言曰:“三緘牧羊失羊,已為得羊者毆斃。爾急入塵世,以丹活之。”復禮子曰:“三緘受磨已多,師胡弗稍解一二。”紫霞曰:“是非爾所知也,譬諸塵世之子,迷於嫖賭,為父母者,先教以甜言,不聽,繼加以夏楚,亦不聽。父母見其心性難於移易,欲置之死,或遇親友勸解釋之,而其作為仍復如前。父母無可為情,任之而已。子見父母不加責斥,忌憚愈無,必至於金盡身窮,幾乎莩死,始轉念而深厭嫖賭,卒能成家登富者,何哉?磨鍊精、迷陣破也。三緘自入名場,以至於今,迷陣尚深,道心未動,弗使之一生九死,安能磨出白玉精金。不然師命脫化紅塵,豈不思一磨不使之受乎?”復禮子曰:“紅塵真似海,陷溺日愈深,不怕天仙子,難跳陷人坑。”紫霞曰:“凡由仙入世,不有指點,終墜孽海,所以俗子煉道能出塵者難,入塵而思出塵者更難。爾等既已成真,思凡塵心切不可抱。”言已。退入仙府。

諸弟子謂復禮子曰:“師命爾持丹以救三緘,可速去之。”復禮子諾,去車駕動,竟墜嶺頭。瞥見三緘仰臥於地,忙納丹口內,頃刻魂歸軀殼,猶然大哭曰:“還吾羊來。”復禮子曰:“爾羊安在?”三緘曰:“吾羊誤入爾隊,爾可不分皂白,竟驅去乎?”復禮子曰:“爾其急起,要羊不難也。”三緘漸漸清醒,將復禮子諦視一遍而泣曰:“爾傅兄乎?”應之曰:“是矣。”三緘曰:“吾驅羊至此,誤入人群,彼不辨明,占驅之去。吾不服,入群擇之,被牧羊者毒毆而昏,不醒人事。茲遇傅兄救吾於既死,恩固大矣,然吾羊不得,烏能對及匈奴?恐承兄恩活於此時,難免鞭死於今夕。”復禮子曰:“要爾之羊,易如反掌耳。”三緘拜而求之。復禮子以手招曰:“失羊來,失羊來,毋入他群惹禍胎。急急歸,急急歸,仍與羊群共一堆。”偈甫畢,突來四五羊入群內。三緘恐非己之所失,試查其號,果故物也。方欲拜謝傅理,遍尋不得,以為牧羊異地矣。

自此見牧羊多處,暗向別地驅之。

時屆秋深,三緘牧羊雲嶺,遙聞年少匈奴處吹笙,觸動杜公相別之情,與言宥罪歸都之事,不覺心腹如割,淚滴羊氈,望著南關大哭,曰:“孤身如雁在遼陽,思及高堂暗自傷;望見南關魂欲斷,頻將訊息問蒼蒼。”正傷感間,忽聽喚羊聲,極目相視之,乃一年少牧子驅羊嶺左。三緘畏甚,將羊驅至嶺右。彼見三緘驅羊右行,即以所持竹杖插於地,群羊惰而皆眠。

三緘見彼羊已眠,不復他適,獨坐於老樹之下,默默不語,淚滴胸襟。

頃之少年亦至,與三緘並肩而坐。三緘恐如前日匈奴毒手相加,起而避之。少年曰:“君毋避吾,吾亦大朝子民,誤入此地者也。”三緘聆其言善,乃詳問曰:“爾胡為而至此?”少年曰:“吾父石蘊山,翰林學士也。吾甫六齡,母即物故,後母悍毒,刻待吾身,幸父送吾讀於同年家中不受羅織。自父沒後,宦囊雖飽,為後母所掌,後母所生弟妹錦衣有餘,吾禦敵寒而不足,且日加打罵,弗堪聊生,吾畏歸,尋至舅爺家下,傍舅爺為生活計。舅爺見吾伶俐,攜與為侶,貿易江湖。前歲販貿南關,正遇匈奴搶掠,舅爺遭戮,吾身被擒,因此役任牧羊,常受奔走之苦。今見爾牧羊無偶,知必為匈奴所擄者。得同地之人而相與語之,庶胸次寬而愁腸少耳。”三緘曰:“吾以名誤,爾以利誤,可知名利二字,福人不少者,禍人亦不少也。”少年曰:“爾又胡為至此?”三緘見彼此同病,且泣且訴,盡道其由。少年聞之,亦傷感不已,曰:“從此爾我合為一體,每日來茲,伙牧群羊,歸則各認其記。”三緘諾,二人於是深相親愛,不啻乃弟乃兄。牧至日西,各驅羊群,依依不捨而返。

次日,三緘後至。少年曰:“爾來何遲也?”三緘曰:“吾由雪嶺直下,較左鏇更捷。殊至嶺上,前面匈奴牧子約有十數隊,吾侵羊亂,俟彼去盡,然後驅羊來此,所以稍遲。”少年曰:“可將群羊驅至草茂處,使彼飽餐,吾與兄席地閒談,而商暗逃之計。”言剛至此,遙見對山羊群四散,牧羊者或梯樹而上,隱於葉密之中,或向崖而奔,潛於石縫之內。三緘曰:“是何事故,人羊慌亂如斯?”少年曰:“是必虎狼出穴,捕食人羊,險莫過於此者。”三緘曰:“對山有惡獸,吾與爾禁步勿入,諒亦無妨。”少年曰:“無山無虎狼,但出有其時,亦無濫嚼人羊之理。所畏者今日彼山既出虎狼,是山不知又在何日。”三緘曰:“虎狼欲出,可前知乎?”少年曰:“山風狂卷,次日定出。”三緘曰:“如是,是山未動狂風,明日諒不出穴。”

言猶未已,忽見一虎銜一牧子,飛奔前來,後面一狼奮力馳追,似欲爭奪其人而食者。一時狂風四起,虎嘯之聲動搖山嶽。二人駭極,忙至樹下。少年先梯上樹,三緘上而復下者累累。少年以索縋地,三緘隨索而上,坐於枝間。但見無數虎狼,張牙舞爪,羊群潰亂,四散紛然。幸而對山之羊奔過是地者甚眾,虎狼各攫其一,無爾無蹤。三緘曰:“天已昏黑,群羊不知所往,烏乎歸?”少年曰:“虎狼出穴,即匈奴亦緊閉門戶。爾我敢下是樹,自討喪亡哉?”三緘於是穩坐枝頭,不敢聲張。

三更將近,大雨如注,賴此樹枝茂密,不能濕及羊氈。大雨停時,微出月光一線,可以視及里許。少年驚曰:“完矣,完矣。山魈出矣!”三緘低聲詢曰:“山魈安在?”少年附耳告曰:“前林外身長丈許、目似燈球者是也。”三緘曰:“山魈之出,又將何為?”少年曰:“捕人而食耳。”三緘曰:“如彼來茲,將何以御?”少年曰:“聽其自然,應死山魈,烏能逃卻?吾與爾且隱身不露,以避其鋒。”頃見山魈往來,愈聚愈伙。有至高者,有低於至高者,四面窺伺,時而自相舞斗,為勝者哀號震地,駭人聞聽。

是山左崖下忽然一聲響亮,如萬鈞石墜,聲停後來一偉漢,高過山魈。山魈見之,群皆俯首。偉漢一一披其額,山魈隱,彼亦下崖而沒。三緘曰:“偉漢為誰,何能伏及山魈?”少年曰:“此山王也。凡山魈虎狼,皆為管轄。許出則出,弗許則不敢,故山王一至,而山魈俱隱焉。”三緘曰:“山魈狼虎而外,別無怪異乎?”少年曰:“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言此,樹下忽然牛喘。二人俯視,見無數巨獸,頭生三角,毛深尺余,一步一鳴,聲傳吻吻,前倡後和,若有數十之多。或倚樹而擦其皮,則全樹搖搖,幾為顛撲。此物甫去,山巔復出一物,長約數丈,粗如桶底,口吐紅珠一粒,閃灼光明。三緘曰:“此何物乎?”少年曰:“此乃老蟒拋珠耳。”三緘曰:“擦樹巨獸,又何名耶?”少年曰:“吾不識也。”

一夜之間,二人膽碎心驚,未敢閉目。天曉群物不見,二人下得樹來,遍呼其羊,無有形影。三緘曰:“羊群如失,何以歸見匈奴。”少年曰:“虎狼出時,羊亦尋穴合住,不敢亂散,散則必受吞噬。可由山右尋之。”尋不過箭地途程,瞥見崖間有一石穴,少年斜斜直上,視已笑曰:“爾我之羊,盡在其中。”以杖邀之,二隊俱出,各點其數,無一失者。二人喜極,驅至山腰。少年曰:“腹甚餒矣,可急驅歸以求蕎餅。”遂驅羊向左,三緘向右,相別而回。匈奴點視無缺,予以蕎餅曰:“今日暫歇,明日再牧。”午刻另賞牛羊肉食。三緘只食蕎餅,而棄牛羊肉焉。

食已出外,下望南關甚近,切念思鄉,回視匈奴無人窺伺,暗暗逞步偷下南關。孰料匈奴見之,忙然追至,扭發而歸,曰:“娃子思逃乎?吾必賣之。”三緘不能辯。匈奴恨甚,每日只予一餅,三緘不能裹腹,幸少年常常分給,不至啼飢。他日驅羊山側,仍望老樹而來,羊已飽而同眠少年未至。正盼望不已,突見山右一虎,飛奔身旁,思及傅兄之言,念咒穩坐,虎至,以爪戲摳羊氈,又以舌舐其口鼻,久則傍身而臥矣。三緘乘隙奔竄,虎若始其為人也者,隨後馳追。三緘氣逼力微,絆石倒地。虎方舉口,旁一紅須大漢以鞭擊之,虎哮而逃。

三緘見虎已遠,微微起立,不意復來數虎,直入羊群,各齧一羊奔去山巔。三緘曰:“牧羊此地,已受無限艱辛,又兼山多虎狼,諒不死於饑寒,必死於毒獸,與其生遭挫折,不若投入澗內,死尚安然。”剛欲抱石而投,少年忽至,詢其所以,三緘悉道其由。少年曰:“受得艱苦,大器方成。爾且暫留殘軀,俟匈奴朝賀乃王時,乘間逃之。”三緘聆言,投澗之心遂止。少年曰:“今日匈奴命吾易羊他所,不能久候,明日再晤可也。”言罷而去。三緘查點羊數,已缺其三,照偈誦之,石果化羊,以補其缺。三緘喜,合隊驅歸。匈奴曰:“此後爾毋牧羊,明日隨吾易羊他方,自享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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