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三緘觀劇遇狐狸 七竅乘舟見毒龍
榮慶自三緘能言後,急欲聘一品學兼茂之人,以為館師,而驟不能得。
韶光易逝,三緘年已十二矣。時逢春正,客來不速,詢其鄉貫,乃西省秀士,遭兵燹而流離在外者。榮慶見其溫文爾雅,吐屬不俗,遂約戚友子弟,師事其人於別墅。三緘性最聰敏,誦讀數載,文理精通。先生無不以大器期之。父母鍾愛甚深,不忍驟冀其成。在館月余,必命家人呼歸,餌以美味。凡三緘所欲,靡不如意而予。
里有古剎,名埋龍觀,每歲春耕,村人演劇敬神,祈求歲稔,歷數十載以為陳規。四月望日,是剎演劇,正值三緘歸家,父母恐其得聞外出閒遊,變遷心性,秘囑仆輩掩其演劇之談。
三緘在家數日,故未聞之。一日心忽不樂,呼春童小僕,偕彼遊園玩賞,以遣愁懷。春童聞呼,遂攜茶鐺,步履相隨。行至園中,極目望之,惟紅榴甚艷。三緘手舞足蹈,扳枝摘下數朵,意於持歸館內養之於瓶,心戀紅榴,留連不捨。春童曰:“公子何喜此花如是?”三緘曰:“紅榴開放,依天時而得地力,兼之鮮姘奪目,毫塵不染,吾故喜之。”春童曰:“仆聞女貌如花,設有女色當前,艷若紅榴,恐公子心中不捨更甚。”三緘曰:“榴花艷色,自天而生,豈有女子容顏艷逾花色?”春童曰:“殆有過之。”三緘曰:“是說吾未之信,爾烏得強辯如此。”春童畏而不語。
三緘見日西墜,亦惰游將歸,徑由紫荊樹下。春童攜鐺,忽觸花枝,鏗然作響,笑曰:“是鐺之聲,真無異埋龍剎之樂器。”三緘曰:“埋龍剎內樂器何來?”春童曰:“里人祈年演劇,仆昨日命奉公公,專送禮儀到姑祖家下,轉至剎內觀望片刻,是以知之。”三緘曰:“演劇者所演何事?”春童曰:“演古人之成敗興衰,象其形而舞之耳。”三緘曰:“如是,待吾明日與爾往觀。”春童跪而稟曰:“演劇一事,公公切囑勿泄,公子聆仆言而欲往,仆必受笞楚矣。”三緘曰:“吾不言爾所道,吾自知之,吾自往之,與爾何尤?”談談論論,已至堂前,父母早囑家人設膳以待。三緘食後,神倦而臥,父母亦歸寢所。
是夜月影微明,春童復遊園內,見紅榴枝下,一白髮老叟手持竹杖,怒目言曰:“爾春童耶?”應之曰:“然。”老叟曰:“爾公公戒勿以演劇事聞之公子,爾何違命,盡吐其實?”春童曰:“一時失口耳。然吾家公子即觀劇一二日,何礙之有?”老叟曰:“吾與爾囑,公子觀劇,切不可許爾歸稟公公,須力阻之。他日大道成時,功亦不小。”春童曰:“爾為誰,其殆盜類乎?”老叟曰:“吾非盜類,久坐園中。”春童曰:“何昔未一見,而今始見之耶?”老叟不答,直向花台趨去。追蹤而往,他無所見,惟花枝露滴、葉卷陰風而已。春童毛髮俱豎,急將柴扉掩卻,歸臥牀頭,心念老叟所言,愁思不斷,但輾轉設策,以阻公子觀劇之行。久則力倦神疲,沉沉入夢矣。
埋龍剎外有一古洞,深不可測。洞之左右林木茂密,往來樵子常於洞下息肩,每見洞中狐狸出入,而以為山深野曠多有此種,亦不畏之。殊知此洞老狐能化人形,久有出塵之想,奈機緣未就,埋沒其間。四月中旬,老狐壽期,凡百餘里山精木怪,皆稱觴拜祝,宴罷而歸,獨一女狐欲去仍留者再。老狐詢曰:“爾何洞仙子,何眾皆去而獨遲遲其行耶?”女狐曰:“吾乃雲封洞老狐次女,小字榴姑,道積數百年,恨其異類長居,不能獸皮脫去。望狐姑垂憫,指點迷途,倘得功成,恩銘肺腑。”老狐曰:“爾求指示,爾亦知獸類成道,與人類成道進修雖別,及其成功則一乎?”榴女曰:“獸類進修,吾久知矣,而成道之說,則未嘗聞。敢祈狐姑明以教我。”老狐曰:“成道之說,人類在乎功深。煉得精氣神團團聚聚,堅如玉、潔如水,一旦出神,將四海九州島,自不難一蹴而及。所以水不能溺,火不能焚,皆凝聚功深,乃能如是。至於異類成道,有自煉而成者,有竊人精以補己精而後成者。夫竊精成道,雖屬捷徑,究有害於人,此道斷不可行之。”言猶未已,榴女曰:“狐姑之言捷徑者,亦如人類之旁門異道而采戰食臭者乎?”老狐喜曰:“爾聰敏如斯,成道終有可望。”榴女亦喜己求道,頗得其妙於狐姑,乃拜謝指點之恩,乘風而返。
剛至五老山巔,見一隊女娘游于山半。榴女庸心細察,是非人間女眷,似亦同類而未出塵世者,因將妖風撤去,徐徐墜下,雜入隊中。諸女娘亦未驚覺,共登峰頂,息於松蔭。先一女娘倚松而眠,嬌容媚態,無殊西子,笑倚牀頭。群女至茲,皆拜跪於其前。拜已,松下女娘曰:“爾輩來從何自?”群女曰:“山半閒遊,采果屬而充飢耳。”女娘曰:“平日教爾輩苦煉道功,惰而不勤,故精氣散溢,口食之物不能禁之。吾不食果屬已十餘載,精神尤加健旺者,豈有他哉,氣足故也。如得一仙骨兒童配為夫婦,成吾大道,只在轉瞬。較諸爾輩,不相去什佰乎?”群女曰:“松姑何不一覓其人,以成仙品?”松姑曰:“吾游神默相,其人已得,所恨者常在學館不能驟奪之歸。”群女曰:“學館內諒無神祗管轄,奪之何難?”松姑曰:“彼師乃凌虛真人所化,道法極大,難與較量高低。如有隙可乘,妖風捲入吾洞,媚以色態,必盜其精以煉吾精,而仙境可登,紅塵可棄矣。”群女曰:“是人為誰?”松姑曰:“此地多妖,吾若漏泄,恐被先奪,而吾道難成。”群女曰:“松姑道高法熟,何妨言及,俾吾等一識其名。”松姑曰:“是人名喚三緘,其姓吾且秘之。”甫言至此,口呵青氣,直入雲霄。
松姑隨氣而升,移時已渺。榴女亦乘風歸洞,入面老母,備道松姑之言。老狐驚曰:“道君慮大道不明,欲闡其說,以除異道於天下,始造繡雲閣數十楹,為群仙他日居之。紫霞真人奉道君命,遍選弟子有能任此職者,投生人世,為闡道倡。門徒雖多,半皆根基淺陋,不能肩此巨任。獨虛無子歷世十八,皆為孝友,今劫玉樓有分,詔為仙真。惜煅煉未深,終不免紅塵一轉。群仙議定,下世仍如凡胎,以闡道旨,待道闡明,收入繡雲閣中,永不墮落。凡我同類,俱當保之護之,妖狐何敢盜其精而奪其人?吾欲將身隱於三緘宅前,以為左右護持,爾願去否?”榴女曰:“願。”於是母女乘風而至三緘之宅,留心保護,不敢疏虞。
松姑日在雲頭偷覘,欲得三緘為配,以成大道。忽值三緘瞞彼父母,獨向埋龍觀觀劇遣愁。止止行行,遙聞一陣香風,似桂非桂。三緘訝曰:“是非秋也,桂胡為而噴香若是?豈山野之地,別有如桂而放此異香者乎?”正疑間,松姑已在雲頭,望見三緘仙風道骨,心甚不捨,遂呼小狐化作丫環,隨彼緩緩墜於三叉。三緘追香而至,見二幼女並坐道旁,媚態嬌容,古稱美人亦所不及。三緘暗想:“閨中少女亦樂觀劇,殊少家法,然瓜田李下,須避嫌疑。”急急轉身,斜向左行,松姑忙遣丫環阻其去路,托問姓氏於鄰家。三緘恐被人見,反生譏談,若為父母所知,難免受責,置之不顧,低頭鼠竄,竟向埋龍剎內而來。其時梨園子弟正演《藍橋》一曲,觀劇者無不迭肩夸賞。
三緘自思有陰陽然後有男女,男乘天地之陽氣而有,女稟天地之陰氣而生,何梨園矯揉造作,以男為女,而變陰陽之妙,心甚非之,意欲出剎歸舍。剛出剎門,三叉路前之嬌女已至,瞥見三緘,笑容可掬,曰:“公子觀劇未終,何歸之早?”三緘不答,默向坦途急走,松姑亦隨後急行。
行未數程,將近三緘宅舍,松姑口吹青氣,迷其歸路,三緘繞向南去。松姑捏定手訣,妖風震動,竟將三緘捲入洞中。
榴女見得青氣鏇繞,知有狐怪半空遊行,亦起妖風游於空際。
俯視良久,知松姑肆虐,將三緘迷負歸洞,忙稟老母,同至松姑洞前,婉言以諭曰:“大道之成,成於功深,壁面九年,河渡一葉,原有自然功效。若利己損人,即道能成,終非至道;況三緘命奉上天,仔肩闡道之任,爾如毒之,豈能爾容?不如同心保護,弗使山妖水怪毒其身軀,俟大道闡明,爾我功亦不小。”松姑怒目詈曰:“爾未先得三緘,其心不服,因假託是說以誑吾耶?吾心豈爾輩所能轉乎?”榴姑母女知松姑急於成道,難醒以言詞,忿入洞中奪取三緘。松姑持劍相鬥,榴女與母執戟同攻,一時大起狂風,林木摧折。酣戰良久,松姑力怯,手訣向南一指,群妖共至。榴姑母女見彼爪牙甚眾,敗出洞外數十餘里。
榴女息定,謂其母曰:“松姑如此猖獗,將何妙策以救三緘?”老母遲遲言曰:“凌虛真人化身為三緘師,試往告之,看彼以為何若。”言已,乘風急返,墜於館前。無如館外毫光直射雲表,身不敢近,欲訴無從。久之,榴女曰:“兒聞李翁園內社令尊神,設自上天以保三緘者,吾母女胡不向彼告之乎?”母曰:“然。”遂同至園,告之杜令。杜令聞說,當稟真人。真人曰:“此系闡道者應受折磨,吾自有以處此。”杜令復將榴姑母女保護三緘事,一一言之。凌虛曰:“彼獸精也,能知衛道,頗有功勳,他日大道闡明,亦屬道中之士。爾歸寄語,須宜急煉本根,以待其成焉。”杜令歸告母女,母女樂,同入本洞煉道不出。
三緘父母自失兒身,四處訪尋,渺無音信,不知不覺已三日矣。計無所出,只得遣仆告之館師。凌虛囫圇慰之曰:“爾毋憂之,不久自返。”然日復一日,終是雁斷天邊影,月沉水底時。父母莫可如何,惟有朝夕悲啼、倚閭盼望而已。
時至四月下旬,忽聞雀噪庭前,犬吠門外,家僕出視,譁然報入曰:“公子還矣。”三緘父母疾趨出視,果見一子,年齒與子相似,而舉止亦如之。父母喜出望外,以為子也,近視則非。詢其為誰,其人曰:“吾族常氏,父號國用,沒已久矣。”詢其何名,其人曰:“小字七竅,孀母只吾一人,恐壯盛時壞此虛靈,故以七竅名之,呼吾名正以警吾心耳。”詢其為何至斯,七竅曰:“因自舅氏家歸,道途遼遠,腹中飢甚,特來翁府祈賜一餐。”三緘父母聞其所說,心甚憐憫,忙導之入,與以酒食。食已欲去,則大雨如注,遂宿於其家焉。三緘父母目見是子,心念伊兒,愈加悲痛,爰命僕婢重整盤餐以待之。適館師來家,見七竅而驚曰:“此吾徒侄虛心子也。彼亦投生塵世,虛無子又多一壞道人矣。”乃乘三緘父母之內,以手加其額而拍之,曰:“爾識吾否?”七竅茫然,惟雙目瑩瑩,呆視凌虛不置。凌虛笑曰:“爾何偷生塵世,欲壞人道,以泄己忿,不知已先自壞其道矣。自壞安在,即爾塵世投生,敗德喪心,仙根墮落,是即自壞也。爾如將泄忿之衷,易而為輔道之念,尚有進境,不然必殆。”七竅聆言,若有所思,然自凡胎一轉,中多隔膜,不及為仙時之虛靈不昧焉。凌虛指點數語,七竅未能了了,家僕已導入書齋安臥而去。三緘父母觸景傷情,泣向館師而求子歸之計。凌虛曰:“是不難,吾代爾子卜筮久矣。過此七日,自然歸來。”言已,仍歸館內。
次早晨餐後,七竅辭去。時交滿月,凌虛暗化一鷹,飛至松姑洞前,以觀動靜。殊知洞深莫測,窺覘半日,毫無形影。
凌虛易鷹為鼠,直入洞中。見得三緘與松姑奕,片刻之際,松姑累負數子,笑曰:“郎君奕已習精,可無敵於人世。”三緘曰:“吾來爾洞,曆日久矣,意欲歸稟父母,然後擇其婚配,可乎?”松姑曰:“再遲三日,即導郎歸,但此三日內妾有遠行,郎毋出洞閒遊,恐為山妖攫去。”三緘諾。松姑囑罷,出洞速去。
三緘獨坐無聊,呼一小奴而詢曰:“爾松姑何往?”小奴曰:“南海。”三緘曰:“往彼何事?”小奴曰:“約與群仙子遨遊為樂耳。”左有青衣女娘,慎獨少言,志氣若超出乎群婢者。三緘謂小奴曰:“青衣女婢,彼何人哉?”小奴曰:“彼乃雪屏山洞仙長,松姑前日與戰七晝夜,擒獲歸來。自入洞中,雖任役使於松姑,原非彼志。”三緘曰:“爾且呼來,吾將詢之。”小奴即向青衣連聲呼曰:“蓮娘來,蓮娘來,公子欲有所詢焉。”蓮娘曰:“以闡道之身,墜於獸類,不思插翅,反與狐群共相笑談,其負天命甚矣,尚有何說向人告訴乎?”三緘曰:“吾非不欲逃出陷阱,奈引導無人耳。”蓮娘不復言,緩步近前,低聲謂曰:“爾暫入秘室,吾將小狐迷卻,有言告君。”三緘入,蓮娘作法,小狐盡入夢中。於是蓮步輕移,度入秘室,泣謂三緘曰:“吾習梨山正道已數百載,只冀掃盡妖狐,以開獸類仁心,以除人間大害。不意一時失察,墜落於此。
爾亦任肩闡道,後乎吾而墜斯者,可見正道當絕,而異道當興矣。松姑異道,狐也,心恨正道,先擒吾而及爾,天下正道孰能闡之?”言此大慟。三緘亦哭泣不止。蓮娘曰:“松姑此去,原非好意,彼久向虎頭山嶺,搬弄飛天雄虎來噬吾與爾焉。”三緘泣曰:“爾不思逃乎?”蓮娘曰:“吾固能逃,但弗利爾,吾不忍爾入虎口,故遲遲於此,乘隙與爾言之。”三緘聞而駭然,跪求援救。蓮娘曰:“松姑異道精通,兼有虎妖相助,吾能逃去,實不能救爾,如之奈何?”三緘曰:“吾與彼何仇,彼必以毒心加我?”蓮娘曰:“異道中人,原與正道不合。且彼欲盜爾精髓,以求速效,爾抵死不如其意,是恨中添恨,仇外添仇,不碎爾屍,其心何滿?”三緘愈駭,牽衣號泣。蓮娘無奈,辟門而游。突見一線晶光,馥氣凝人,默會移時,知有仙真到此。轉入秘室,謂三緘曰:“洞中仙子已臨,爾有生路,須念吾一番指示,方便數言。他日有成,或可為闡道之一助。”三緘喜甚,謂蓮娘曰:“仙真安在?”蓮娘曰:“爾被毒時,彼自爾救。”三緘於是靜坐以待,蓮娘左右弗離以衛之。
次日,洞外腥風大卷,松姑果偕一巨漢入洞,吼謂三緘曰:“爾為吾配,吾方爾容,倘仍推託如前,虎必噬爾。”三緘不允。巨漢化為虎形,直撲三緘。蓮娘掉身,化作鐵圍,以擋飛虎。松姑怒,手執鐵錘,重若泰山,向圍力擊。圍破,蓮娘無策。凌虛急急呵動道氣,滿洞金光,飛虎、松姑化為黑氣,奔出洞外。凌虛手持斬妖神劍,與之斗於空際。二妖知不能敵,向西而遁。
凌虛轉回洞內,呼出三緘。三緘叩謝畢,稟及蓮娘,凌虛繪一靈符,與彼吞之,以助法力。蓮娘辭去,凌虛亦渺,三緘望空拜謝。尋途歸里,父母欣喜不盡,仍命從師館內,禁不外出。
七竅自離三緘府宅,行至中途,忽被狂風將身吹至天半,約有數刻,始落平原。詢其家鄉,已隔數百里,然歸路必由水道,方能便捷。他日行至演水,浪巨不息。眾舟人曰:“殆矣,此江毒龍,每歲一出,必攫人數百,以肆鯨吞。今日浪巨如斯,正彼肆虐時也。”七竅聞之駭,犬臥艙中。無何,舟翻數十隻,呼救者悲聲不斷,慘切堪憐。紫霞真人閒遊天外,見之弗忍,因自嘆曰:“江淮有此毒龍,則水必揚波,人心有此毒龍,則道無所就。吾恨已久,誓必除之。”當即按下雲頭,持劍向空擲之。劍入江內,將毒龍斬首,波浪遂平。演水舟人救活無算,焚香拜謝,陳祭牲酒者,實繁有徒。七竅得以生還,歸程緩緩。
途遇一道,皤然老矣,見七竅而語之曰:“公子觀書,須與三緘同師,方能入道。”言罷飄然竟去。七竅歸,遍訪三緘,未知相聚同堂在於何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