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作者:楊爾曾
虎榜上韓愈題名 洞房中湘子合卺
富責枝頭露,功名水上漚。腰金衣紫馬籠頭,鼻索拴來不久。
射中屏間雀,絲牽幔後紅。洞房花燭喜相逢,傀儡搬畢木偶。
話說退之到得五更天氣,忙忙取了無根淨水,調那丹藥與湘子吃。湘子吃得下去,腹如雷鳴,喉如開鎖,不一時間吐出了許多頑涎穢物,便開口叫聲:“叔父。”
退之滿心歡喜,道:“謝天謝地,這藥果有神功。”
及至鄭氏、竇氏走來問他時,他依先不開口了。退之道:“你們俱不要絮聒,他既開口,自然會說,快去收拾行李,我且上京求取功名。倘得一官半職回來,也替祖宗爭光,了我半生讀書辛苦。”
當下退之辭別了家中大小,一路上餐風宿水,戴月披星,到京科舉。不期名落孫山,羞回故里,只得在京東奔西趁,搖尾乞憐。
那知湘子在家依然不開口說話,鄭氏也沒法處置,巴不得他年紀長大,娶了媳婦,度一個種兒,以續韓門香火。看看湘子到了七歲,鄭氏一病身亡,雖虧竇氏竭力殯殮,湘子淚泣亦如成人。竇氏在鄭氏靈柩前拜祝道:“伯伯、姆姆在生為人,死後為神,韓家只得一點骨血,不知為何暗啞?料來不是祖先之不積德,皆因你我隱行有虧,以致如此,望伯伯、姆姆在天之靈保佑韓湘聰明天賜,智慧日增,悔脫災除,關消煞解,庶乎箕裘有紹,世澤長新。”
拜罷,又哭。至夜,竇氏恍惚見鄭氏說道:“孩兒韓湘今日雖不會說話,到了十四歲時他自然會說。我們一家大小,日後都靠他一人提拔,嬸姆且請寬心。”
竇氏驚覺,乃是南柯一夢,自思:“姆姆死後英靈若此不昧,湘子決非凡人,且慢慢撫養,看他成人,又作道理。”
不題。
卻說退之淹滯在京,囊空裘敝,又接得嫂嫂鄭氏訃音,也不能夠回家,心中無限焦愁。沒奈何捱得過了三科,喜得中了鄉貢進士,鹿鳴晏過,星夜回家。剛剛到了自家門首,撞見啞兒湘子。此時湘子恰好十四歲了,迎著退之道:“叔父恭喜,叔父恭喜。”
退之見他說話作揖彬彬有禮,就攜著他手同進屋裡。竇氏出來迎接。相見已畢,退之便問道:“侄兒是幾時說話的?”
竇氏道:“自相公出門至今,何曾見他開口。就是姆姆死了,也只見他淚流滿面,何曾聞得哭聲。”
退之道:“適才見我就說叔父恭喜,豈不是會說話的?不肖幸登虎榜,侄兒又喜能言,可謂家門集慶。只是哥嫂早亡,不曾見我登科,看得湘子成人,良為苦耳!”
竇氏道:“相公且省煩惱。”
湘子從旁插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退之道:“汝不會說話,一向不教汝讀書,為何倒記得聖經賢傳?”
湘子道:“侄兒自從那日吃了道士的丸藥,就曉得乾坤消長,日月盈虧,世代興衰,古今成敗,那聖經賢傳總來是口角浮辭,帝典王謨,也不是胸中實際。九州島四海,具在目前,福地洞天,依稀膝下。據侄兒愚見,為人在世,還該超凌三界外,平地作神仙。”
退之道:“知識有限,學問無窮,汝這一篇話是自滿自足,不務上進的了,如何是好?必須請一位好先生教汝勤讀詩書,才得功名成就。”
湘子道:“侄兒有詩一首呈上叔父。”
詩云:
不讀詩書不慕名,一心向道樂山林。
有朝學得神仙術,始信靈丹自有真。
退之道:“這詩是誰人教汝做的?”
湘子道:“固當面試,奈何倩人?”
退之道:“汝既如此聰明,怎么說不要讀書?那讀書的身上穿的紫袍金帶,口中吃的是炮鳳烹龍,手執著象牙簡,足著皂朝靴,出入有高車駟馬,寢息有舞女歌姬。喝一聲,黃河水倒流三尺;笑一聲,上苑花爛熳滿林。真箇是我貴我榮君莫羨,十年前是一書生也。”
湘子道:“我書倒要讀,只是我前生不曾栽種得腰金衣紫的身軀,嚼鳳烹龍的唇舌,乘車跨馬的精神,倚翠偎紅的手段,只好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談經折露枝。我有小詞,叔父請聽。
詞名〔上小樓〕:
我愛的是山水清幽,我愛的是柴門謹閉;我愛的小小曲曲,悄悄靜靜茅庵底;我愛的喜孜孜仗數杯,如痴如醉;我愛的日三竿,鼾眠未起。”
退之道:“你說的話不僧不俗,不文不武,都是些詖詞囈語,豈是個成器的人。”
湘子道:“叔父聽我道來。”
〔那咤令〕我若做大人,佩金魚掛紫袍:若做客人,秦莊妄有親;我若讀三史書,也須學車胤;我若做個道人,步霞臥雲。這三人惟道獨尊。
〔鵲踏枝〕我只待住山林,整絲綸,為道人,草舍茅庵過幾春。巨富的大廈高門,居官的位尊台鼎,都不如草履青巾。
退之道:“小小孩童,本是聰明伶俐,為何甘心做這沿門求乞的勾當?”
湘子道:“叔父!你將我做神童看,只恁般小滅人。我將那神童只當兒曹認,大成儒也只當庸人論。富家郎豈是我韓湘子倫。你說道前遮後擁做高官,只怕著一朝馬死黃金盡。”
退之道:“任汝說來說去,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聽,只是要汝讀書,改換門閭,光顯父母,我方心滿意足。”
湘子道:“叔父不必憂疑,若要改換門閭,光顯父母,有何難處。”
退之道:“汝肯向上,才是韓門有幸。學士林圭同我赴京時節,一路上說有女蘆英,年方及笄,許汝為妻。目下擇個吉日良時,娶過門來,成其夫婦,接續後嗣,我才放心。”
湘子道:“謹依叔父嚴命。”
當下退之就叫張千去對陰陽先生說道:“我相公要與大叔完親,勞先生擇一個續世益後不將的吉日。”
張千領命,走去對那陰陽先生說了。
那先生姓元名自虛,號若有,向年是一個游手遊食砑光的人,頭上戴著一頂六楞帽子。一日走在外縣去,被一個戴方巾的相公羞辱了一場,他忿氣不過,道:“九流三教都好戴頂方巾,我就不如你,也好戴一頂匾巾,如何就欺負我?”
當時便學好起來,買了幾本星相地理、選擇日子的書,逐日在家中去看,又尋得一本《歷朝綱鑑》,也在家中朝夕念誦。把這幾本書都記熟了,便在人前之乎也者,說起天話,掉起文袋兒來,誇獎得自家無書不讀,無事不曉,通達古今,諳練世故。只是時運不濟,不曾做得秀才,中得舉人、進士,其實是個三腳貓兒,一件也是不到家的。誰知那昌黎縣城裡城外這些有錢有勢的主子,都是肚子裡雪白,文理不通的,平日只仗著這些錢勢去呼嚇人,一時見元自虛說出了這許多才幹,便被他驚倒了,騙得滴溜兒團團轉,那一個不稱讚元自虛是個才子,人間少二,世上無雙。自虛便戴起一頂方巾,穿件時樣衣服,門前貼下一個招牌,寫道:“陰陽元若有在此,得遇仙傳,與人擇日合婚,夫榮妻貴,兼精地理,催官救貧。”
因此上昌黎縣裡大小人家都來尋他合婚、下葬。那有時運的,便婚也合得成,葬也下得吉;那沒時運的,不知吃他坑了多少,只是人上再也不埋怨著他。也有送酒米的,也有送銀錢的,也有送布帛的,也有送柴炭的,也有送什物傢伙的,也有送書畫冊頁的,至於飲食肴饌,時常有人送來與他。一個光拳頭精臂膊的人,平空的掙了一份家計,也是他時來福湊,運限順利的緣故。
其日,張千一徑來尋著他,與他說了。元自虛便道:“既蒙你相公吩咐,我揀一個登雲步月、附鳳攀龍的上好日子送到你相公家裡,只要相公重重謝我。”
張千道:“你只要揀得好,我回去對相公說,一定不輕薄你。”
元自虛道:“張大哥,凡你百攛掇一聲,我扣除一個加二謝你。”
張千應允,作別去了。
元自虛走進屋裡,歡喜道:“韓退之是一個知趣識寶的人,不比那白丁,今日來照顧我擇一個日子,須用心替他揀個上好吉日送去,極少也有三五兩刮他的,只是我口裡雖然說得,卻不曉得旺相孤虛,時日變換,如何是好?且把家中有的曆書都搬出來,仔細對他一個好日子送去,也不枉了名頭。”
這元自虛果然搬出許多通書攤在桌子上,畢竟是那幾樣書:一部是《通書捷徑》,一部是《選擇類篇》,一部是《九天嫁娶圖》,一部是《六合婚姻歷》。《陰陽圖》、《遁甲局》,列後攤前;《婚娶經》、《黃籍科》,遮左沓右。翻一翻,各家主意不同;看一看,諸書見解各別。這先生雖然去堆垛翻騰,卻合不出一個不將續世。
元自虛翻來覆去,看不出一個好日子來,只得嘆一口氣道:“這二月十三日雖是個神仙日,犯著孤鸞寡宿,卻合得周堂,且寫去與韓家,但憑他自作主張罷。”
乃忙忙的拿一個南京雙紅帖子,寫道:“甲申年,乙卯月,丙辰日,戊子時。天喜臨門,貴星照戶,玉堂金馬,紫微福德,都合聚在這一日。若公子畢姻之後,定為鳴珂佩玉擺曎,上鳳閣龍樓,積寶堆金,賽過銅山珠海,幾十年內也湊不著這個日子。”
當下送去。退之看了,滿心歡喜,連忙取三兩銀子送與元自虛。元自虛接銀到手,歡天喜地的回家去,於中稱出六錢頭謝了張千,張千也快活得了不得。
退之又叫張千來,吩咐他去打點聘禮羹果,和竇氏商議置辦釵環緞匹,接那許媒人來到林學士家,說要下盒做親。林學士並不推辭,到了吉日,請到諸親百眷,開盒看禮,怎見得那禮的齊整處:
扎結鬢花都是犀珠寶石,金花五蕊響丁當;鑲嵌釧釵盡皆白珩赤瑕;碧玉鴉青光閃爍;簪頭龍夭矯環面,鳳翱翔玉樹玲瓏。寶冠噴焰,金魚吸浪,翠葉迎風。十六羹,十六果,盤中色色錦攢,百尺緞,千兩銀,盒內般般花簇。前捐著金鼓旗,鼓吹熱鬧,高擎著黃羅傘,羅列風光。真箇是,錦攢花簇錦添花,天合地成天對地。
林學士看了這許多禮物,無限快樂,賞了來使,回了吉帖;一面打點嫁妝首飾,把蘆英小姐嫁到韓家,與湘子成親。那蘆英生得如何:
眼橫秋水,眉盡遠山。眼橫秋水,猶如水月觀音;眉盡遠山,好似漢宮毛女。身穿著挑描刺繡百花衣,腳著飛舞盤鏇雙鳳履。湘裙款蹙,羅襪低垂,彩袖蹁躚,霓裳瀟灑。果然是姿容嬌艷,有沉魚落雁之容;德性溫柔,有舉案齊眉之德。
退之娶得蘆英小姐進門,喜悅不勝。喜的是湘子蘩有托,韓門胤嗣可期,料他一點修行念頭,從此如石沉水。誰知道華堂席散,花燭歸房,蘆英卸下濃妝,面壁而坐,湘子衣帶不解,隱几而眠,兩個全沒一些情況,過得一夜。
荏苒三朝滿月,蘆英也照例回門,不在話下。
一日,竇氏與湘子說道:“蘆英小姐回去許多日子,汝也該去看望他一遭,才是個道理。”
湘子道:“蘆英、湘子各自一體,既非比目魚,又非連理樹,我去看他有何益處?”
竇氏道:“夫夫婦歸,人道之常;一唱一隨,人情之至。況鴛鴦交頸而眠,鶼鶼比翼而飛,畜生尚有夫婦之情,何以人而不如鳥乎?”
湘子道:“嬸娘,你只曉得畜生有交頸比翼之愛,恰不曉得光陰迅速,駒隙拋梭,無常到來,不能躲避的苦。且聽侄兒道來:
養鵝鴨群來群往,做鸂鶒捉對成雙,
為人怎學眾生樣?夫妻本是同林鳥,
大限追來,不怕你割肚牽腸。少不得收聲放氣,兩下分張。
看將來,好一似水上浮漚草上霜,空落得回頭望。”
竇氏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怎么怕得。汝父母早亡,我羅裙摟抱,撫養得汝成人長大,與汝娶了妻子,只指望汝多男多福,接續韓門香火,做墳前拜掃之人,怎么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可不痛殺我也!”
湘子道:“嬸娘不消煩惱,侄兒一從尊命便了。”
竇氏道:“汝若依從我的說話,就是孝順孩兒,保汝早登黃甲,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伯伯姆姆生你一場;若不聽我的言語,你就去修行辨道,也是忤逆子了,只怕天上沒有一個忤逆神仙。從古說得好:
孝順還生孝順子,忤逆還生忤逆兒。
若能孝悌兼忠信,何須天上步瑤池。”
畢竟不知湘子肯去看蘆英小姐也不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