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作者:釋惠洪
韶州雲門大慈雲弘明禪師。
禪師名文偃、姑蘇嘉興人也。少依兜率院得度。
性豪爽、骨面豐頰、精銳絕倫。目纖長、瞳子如點漆。
眉秀近睫、視物凝遠。博通大小乘。棄之遊方、初至睦州。
聞有老宿飽參。古寺掩門、織蒲屨養母。往謁之、方扣門。
老宿之曰、道道。偃驚不暇答。乃推出曰、秦時轢鑽。
隨掩其扉、損偃右足。老宿名道蹤、嗣黃斷際禪師。
住高安米山寺。以母老東歸。叢林號陳尊宿。
偃得旨辭去、謁雪峰存。存方堆桅坐、為眾說法。
偃犯眾出、熟視曰、項上叄百斤鐵枷、何不脫卻。存曰因甚到與麽。
偃以手自拭其目趨去。存心異之。明日升座曰。
南山有氅鼻蛇。諸人出入好看。偃以拄杖攛出、又自驚慄。
自是輩流改觀。又訪乾峰。
峰示眾曰、法身有叄種病、二種光。須是一一透得。更有照用同時、向上一竅。
偃乃出眾曰。庵內人為什麽不見庵外事。
於是乾峰大笑曰。猶是學人疑處在。乾峰曰、子是什麽心行。
曰也要和尚相委。乾峰曰、直須恁麽、始得穩坐。偃應喏喏。
又訪曹山章公問。如何是沙門行。
章曰、常住苗稼者。曰便與麽去時如何。章曰汝還畜得麽。
曰學人畜得。章曰汝作麽畜。曰著衣飯、有什麽難。
章曰何不道、披毛戴角。偃即禮謝。又訪山仁。
仁問、得力處道將一句來。曰請高聲問。仁即高聲問。
偃笑曰、今早粥麽。仁曰粥。曰亂叫喚作麽。仁公駭之。
又過九江、有陳尚書。飯偃而問曰。儒書即不問。
叄乘十二分教、自有講師。如何是衲僧行腳事。曰曾問幾人來。
曰即今問上座。偃曰即今且置。作麽生是教意。
曰黃卷赤軸。偃曰此是文字語言。作麽生是教意。
曰口欲談而辭喪。心欲緣而慮忘。偃曰、口欲談而辭喪、為對有言。
心欲緣而慮忘、為對妄想。作麽生是教意。
尚書無以之。偃曰、聞公常看法華經、是否。曰不敢。
曰經曰、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
且道非非想天、有幾人退位。又無以之。偃呵譏之而去。造曹溪禮塔。
訪靈樹敏公、為第一座。先是敏不請第一座。
有勸請者、敏曰。吾首座巳出家久之。
又請、敏曰、吾首座巳行腳、悟道久之。又請、敏曰、吾首座巳度嶺矣、姑待之。
少日偃至。敏迎笑曰、奉遲甚久、何來暮耶。
即命之、偃不辭而就職。俄廣王劉王、將興兵。就敏決可否。敏前知之。
手封奩子、語侍者曰。王來、出以似之。於是怡然坐而歿。
王果至、聞敏巳化、大驚問。何時有疾、而遽亡如是耶。
侍者乃出奩子。如敏所誡呈之。王發奩得簡曰。
人天眼目、堂中上座。劉王命州牧何承范、請偃繼其法席。
又迎至府開法。俄遷止雲門光泰寺。
天下學者、望風而至。示眾曰、江西即說君臣父子。
湖南即說他不與麽。我此間即不如此。良久曰、汝還見壁麽。
又曰、從上來且是什麽事。如今抑不得巳、且向諸人道。
盡大地有什麽物、與汝為緣為對。
若有針鋒許、與汝為隔為礙。與我拈將來。喚什麽作佛、喚什麽作祖。
喚什麽作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將什麽為四大五蘊。
我與麽道、喚作叄家村老婆說話。忽然遇著本色行腳漢。
聞與麽道、把腳拽向階下、有什麽罪過。
雖然如是、據什麽道理、便與麽。莫口快、向這亂道。
須是漢始得。忽然被老漢腳跟下尋著、沒去處、打腳折。
有什麽罪過、即與麽。如今還有問宗乘中話者麽。
待老漢答一轉了、東行西行。
又曰、盡乾坤一時將來、著汝眼睫上。汝諸人聞恁麽道。
不敢望汝出來、性燥把老僧打一摑。且緩緩、子細看。是有是無、是什麽道理。
直饒汝向這明得。若遇衲僧門下、好槌腳折。
又曰、叄乘十二分教、橫說豎說。天下老和尚、縱橫十字說。
與我拈針鋒許、說底道理來看。
與麽道、早是作死馬醫。雖然如此、且有幾到此境界。
不敢望汝言中有響、句藏鋒。瞬目千差、風恬浪靜。
又曰、我事不獲巳、向汝道。直下無事、早是相埋沒也。更欲踏步向前。
尋言逐句、求解會。千差萬別、廣設問難。
嬴得一場口滑。去道轉遠、有什麽歇時。此事、若在言語上。
叄乘十二分教、豈是無言。因什麽道、教外別傳。
若從學解機智得。只如十地聖人、說法如雲如雨。
猶被佛呵、謂見性如隔羅。以此故知。一切有心、天地懸殊。
雖然如是、若是得底人。道火何曾燒口。
終日說事、何曾掛著牙齒。何曾道著一字。終日著衣飯。
何曾觸一粒米、掛一縷絲。然猶是門庭之說。須是實得與麽、始得。
若約衲僧門下。句呈機、徒勞思。
直饒一句下、承當得、猶是瞌睡漢。偃以足跛、嘗把拄杖行見眾。
方普請舉拄杖曰。看看北郁單越人。見汝般柴不易。
在中庭、相撲供養汝。更為汝念般若經曰。
一切智智清淨。無二無二分、無別無斷故。眾環擁之、久不散。
乃曰、汝諸人。無端走來、這什麽。
老僧只管飯屙屎、別解作什麽。汝諸方行腳、參禪問道。
我且問汝、諸方參得底事。作麽生、試舉看。於是不得巳。
自誦叄平偈曰。即此見聞非見聞。回視僧曰、喚什麽作見聞。
又曰、無餘聲色可呈君。謂僧曰、有什麽口頭聲色。
又曰、中若了全無事。謂僧曰、有什麽事。
又曰、體用無妨分不分。乃曰、語是體、體是語。
舉拄杖曰、拄杖是體、燈籠是用。是分不分。不見道、一切智智清淨。
又至僧堂中、僧爭起迎。偃立而語曰、石頭道、回互不回互。
僧便問、作麽生是不回互。偃以手指曰、這是板頭。
又問作麽生是回互。曰汝喚什麽作板頭。
永嘉雲、如我身空法亦空。千品萬類悉皆同。汝立不見立、行不見行。
四大五蘊、不可得。何處見有山河大地來。
是汝每日把盂飯。喚什麽作飯。何處更有粒米來。
僧問、生法師曰、敲空作響、擊木無聲如何。偃以拄杖空中敲曰。
阿耶阿耶。又擊板頭曰、作聲麽。僧曰、作聲。曰這俗漢。
又擊板頭曰、喚什麽作聲。
偃以乾佑元年七月十五日。赴廣主詔、至府留止供養。九月甲子、乃還山。
謂眾曰、我離山得六十七日。且問汝、六十七日事作麽生。
眾莫能對。偃曰、何不道、和尚京中多。
聞擊齋鼓曰、鼓聲咬破我七條。乃指僧曰、抱取貓兒來。
良久曰、且道鼓因甚置得。眾無對者。乃曰、因皮置得。
我尋常道、一切聲是佛聲。一切色是佛色。盡大地是法身。
枉作佛法知見。如今拄杖、但喚作拄杖。
見屋但喚作屋。又曰、諸法不異者。不可續鳧截鶴、夷岳盈壑。
然後為無異者哉。但長者長法身、短者短法身。
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舉拄杖曰、拄杖子不是常住。
忽起立、以拄杖繫繩床曰。
適來許多葛藤、貶向什麽處去也。靈利底見、不靈利底著我熱謾、偃契悟廣大。
其遊戲叄昧、乃如此。而作為偈句、尤不能測。
如其綱宗偈曰。康氏圓形滯不明。魔深虛喪擊寒冰。
鳳羽展時超碧漢。晉鋒八博擬何憑。又曰、是機是對對機迷。
辟機塵遠遠塵棲。久日日中誰有掛。因底底事隔塵迷。
又曰、喪時光、藤林荒。徒人意、滯肌。
又曰、咄咄咄、力希。禪子訝、中眉垂。又曰、上不見天、下不見地。
塞卻咽喉、何處出氣。笑我者多、哂我者少。
每見僧即曰、鑒咦。而錄之者、曰鑒咦。
德山密禪師、刪去字、但曰鑒咦。叢林目以為抽頌。北塔祚禪師作偈曰。
雲門鑒笑嘻嘻、擬議遭渠鑒咦。
任是張良多智巧、到頭於是也難施。偃以南漢乾和七年四月十日。
坐化而示。即大漢乾佑二年也。以全體葬之。
本朝太祖乾德元年。雄武軍節度推官阮紹莊。
夢偃以拂子招曰。寄語秀華宮使特進李托。我在塔久、可開塔乎。
托時奉使韶州、監修營諸寺院。
因得紹莊之語、奏聞奉聖旨。同韶州牧梁延鄂至雲門山。
啟塔見偃顏貌如昔。髭發猶生。具表以聞。有旨李托迎至京師。
供養月餘、送還山。仍改為大覺禪寺。
謚大慈雲匡真弘明大師。
贊曰、余讀雲門語句。驚其辯慧渦鏇波險。
如河漢之無極也。想見其人、奇偉傑茂、如慈恩大達輩。
及見其像、頹然傴坐胡。廣顙平頂、類宣律師。
奇智盛德、果不可以相貌得耶。公之全機大用、如月臨眾水。
波波頓見、而月不分。如春行萬國。處處同至、而春無跡。
蓋其妙處、不可得而名狀。所可知而言者、春容月影耳。
嗚呼、豈所謂命世亞聖大人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