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佛老
佛老之學,後世為盛,在今世為尤盛。二氏之說大略相似,佛氏說得又較玄妙。老氏以無為主,佛氏以空為主,無與空亦一般。老氏說無,要從無而生有,他只是要清淨無為方外之物,以獨善其身,厭世俗膠膠擾擾等事,欲在山林間鍊形養氣,將真氣養成一個嬰兒,脫出肉身去,如蛇蛻之法。又欲乘雲駕鶴,飛騰乎九天之上,然亦只是煉個氣輕,故能乘雲耳。老氏之說猶未甚惑人。至佛氏之說,雖深山窮谷之中,婦人女子皆為之惑,有淪肌洽髓牢不可解者,原其為害有兩般:一般是說死生罪福,以欺罔愚民;一般是高談性命道德,以眩惑士類。死生罪福之說,只是化得世上一種不讀書不明理無見識等人;性命道德之說,又較玄妙,雖高明之士,皆為所誤。須是自家理明義精,胸中十分有定見,方不為之動。
常人所惑死生罪福之說,一則是恐死去陰司受諸苦楚,一則是祈求為來生之地。故便能舍割,做功德,做因果,或庶幾其陰府得力,免被許多刑憲,或覬望其來生作個好人出世,子子孫孫長享富貴,免為貧賤禽獸之徒。佛家唱此說以罔人,故愚夫愚婦皆為之惑。
且如輪迴一說,斷無此理。伊川先生謂:不可以既返之氣復為方伸之氣。此論甚當。蓋天地大氣流行,化生萬物,前者過,後者續,前者消,後者長,只管運行,無有窮已,斷然不是此氣復回來為後來之本。一陽之復,非是既退之陽倒轉復來。聖人立卦取象,雖謂陽復返,其實只是外氣剝盡,內氣復生。佛氏謂已往之氣復輪迴來生人生物,與造化之理不相合。若果有輪迴之說,則是天地間人物皆有定數,當只是許多氣翻來覆去,如此則大造都無功了。須是曉得天地生生之理,方看得他破。
人生天地間,得天地之氣以為體,得天地之理以為性。原其始而知所以生,則要其終而知所以死。古人謂得正而斃,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只緣受得許多道理,須知盡得,便自無愧,到死時亦只是這二五之氣,聽其自消化而已。所謂安死順生,與天地同其變化,這個便是“與造化為徒”。人才有私慾,有私愛,割捨不斷,便與大化相違。
因果之說,全是妄誕。所載證驗極多,大抵邪說流入人心,故人生出此等狂思妄想而已。溫公謂:三代以前,何嘗有人夢到陰府見十等王者耶?此說極好。只緣佛教盛行,邪說入人已深,故有此夢想。
天地間物,惟風雷有象而無形。若是實物,皆有形骸。且如人間屋宇,用木植磚瓦等架造成個規模。木植取之山林,磚瓦取之窯灶,皆是實物,人所實見。如佛氏天堂地獄,是何處取木植,是何處取磚瓦?況天只是積氣,到上至高處,其轉至急,如迅風然,不知所謂天堂者該載在何處?地乃懸空在天之中央,下面都是水,至極深處,不知所謂地獄者又安頓在何處?況其所說為福可以冥財禱而得,為罪可以冥財賂而免,神物清正,何其貪婪如此?原其初意,亦只是杜撰,以誘人之為善,而恐懼人之為惡耳。野夫賤隸以死生切其身,故傾心信向之。然此等皆是下愚不學之人,亦無足怪。如唐太宗是甚天資,亦不能無惑,可怪可怪!
士大夫平日讀書,只是要略知古今事變,把來做文章使,其實聖賢學問精察做工夫處全不理會。緣是無這一段工夫,胸中無定見識,但見他說心說性,便為之竦動,便招服。如韓文公白樂天資稟甚高,但平日亦只是文字詩酒中做工夫,所以看他亦不破。文公辟其無父無君,雖是根本,然猶未知所以受病之本。
佛氏所謂玄妙者,只是告子所謂“生之謂性”之說。告子生之一字,乃是指人之知覺運動處,大意謂:目能視,其所以能視處是誰?耳能聽,其所以能聽處是誰?即這一個靈活知覺底,常在目前作用,便謂之性。悟此則為悟道。一面做廣大玄妙說將去,其實本領只如此。此最是至精至微,第一節差錯處。至於無父無君,乃其後截人事之粗跡,悖謬至顯處。他全是認氣做性了。如謂狗子有佛性,只是呼狗便知搖尾向前,這個便是性。人與物都一般。所以萬劫不滅,亦只是這個。老氏謂“死而不亡”,亦只是如此。所說千百億化身,千手千眼,皆是在這窠窟里。
自古聖賢相傳說性,只是個理。能視能聽者,氣也;視其所當視,聽其所當聽者,理也。且如手之執捉,氣也,然把書讀也是手,呼盧也是手,豈可全無分別?須是分別那是非,是底便是本然之性,非底便是狥於形氣之私。佛氏之說,與吾儒若同而實大異。吾儒就形氣上別出個理,理極精微,極難體察。他指氣做性,只見這個便是性,所以便不用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