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仁義禮智信
五者謂之五常,亦謂之五性。就造化上推原來,只是五行之德。仁在五行為木之神,在人性為仁;義在五行為金之神,在人性為義;禮在五行為火之神,在人性為禮;智在五行為水之神,在人性為智。人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位,卻無信位。如五行木位東,金位西,火位南,水位北,而土無定位,只寄旺於四位之中。木屬春,火屬夏,金屬秋,水屬冬,而土無專氣,只分旺於四季之間。四行無土便都無所該載,猶仁義禮智無信,便都不實了。只仁義禮智之實理便是信。信卻易曉。仁義禮智須逐件看得分明,又要合聚看得脈絡都不亂。
且分別看仁是愛之理,義是宜之理,禮是敬之理,智是知之理。愛發見於外乃仁之用,而愛之理則在內。事物各得其宜乃義之用,而宜之理則在內。恭敬可見處乃禮之用,而敬之理則在內。知個是、知個非是智之用,而知之理則在內。就四者平看,則是四個相對底道理。專就仁看,則仁又較大,能兼統四者,故仁者乃心之德。如禮義智亦是心之德,而不可以心之德言者,如人一家有兄弟四個,長兄當門戶,稱其家者只舉長兄位號為言,則下三弟皆其家子弟,已包在內矣。若自曰三弟者之家,則拈掇不起,道理只如此。然仁所以長眾善,而專一心之全德者,何故?蓋人心所具之天理全體都是仁,這道理常恁地活,常生生不息。舉其全體而言則謂之仁,而義禮智皆包在其中。自為仁言,才有一毫人慾之私插其間,這天理便隔絕死了,便不得謂之仁。須是工夫至到,此心純是天理之公,而絕無一毫人慾之私以間之,則全體便周流不息,無間斷,無欠闕,方始是仁。所以仁無些少底仁。
仁義起發是惻隱羞惡,及到那人物上,方見得愛與宜,故曰“愛之理,宜之理。”仁道甚廣大精微,何以用處只為愛物,而發見之端為惻隱?曰:仁是此心生理全體,常生生不息。故其端緒方從心中萌動發出來,自是惻然有隱,由惻隱而充及到那物上,遂成愛。故仁乃是愛之根,而惻隱則根之萌芽而愛又萌芽之長茂已成者也。觀此,則仁者愛之理,愛者仁之用,自可見得脈絡相關處矣。
義就心上論,則是裁製決斷處,宜字乃裁斷後字。裁斷當理,然後得宜。凡事到面前,便須有剖判,是可是否。文公謂:義之在心,如利創然,物來觸之,便成兩片。若可否都不能剖判,便是此心頑鈍無義了。且如有一人來邀我同出去,便須能剖判當出不當出。若要出又要不出,於中遲疑不能決斷,更何義之有?此等處,須是自看得破。如韓文公以行而宜之之謂義,則是就外面說,成“義外”去了。
禮者,心之敬,而天理之節文也。心中有個敬,油然自生便是禮,見於應接便自然有個節文,節則無太過,文則無不及。如做事太質,無文彩,是失之不及;末節繁文太盛,是流於太過。天理之節文乃其恰好處,恰好處便是理。合當如此,更無太過,更無不及,當然而然,便即是中。故濓溪太極圖說“仁義中正”,以中字代禮字,尤見親切。
文公曰:禮者,天理之節文,而人事之儀則。以兩句對言之,何也?蓋天理只是人事中之理,而具於心者也。天理在中而著見於人事,人事在外而根於中,天理其體而人事其用也。“儀”謂容儀而形見於外者,有粲然可象底意,與“文”字相應。“則”謂法則、準則,是個骨子,所以存於中者,乃確然不易之意,與“節”字相應。文而後儀,節而後則,必有天理之節文,而後有人事之儀則。言須盡此二者,意乃圓備。
智是心中一個知覺處,知得是是非非恁地確定是智。孟子謂“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知是知識,弗去便是確定不易之意。
問:智是知得確定,在五行何以屬水?曰:水清明可鑑似智,又是造化之根本。凡天地間萬物,得水方生。只看地下泉脈滋潤,何物不資之以生?亦猶萬事非智不可便知,知得確定方能成。此水於萬物所以成終而成始,而智亦萬事之所以成終而成始者也。
孟子四端之說,是就外面可見底以驗其中之所有。如乍見孺子入井,便自然有惻隱之心,便見得裡面有這仁。如行道乞人,才蹴爾呼爾而與之,便自羞惡而不肯食,便見得裡面有這義。如一接賓客之頃,便自然有恭敬之心,便見得裡面有這禮。一件事來,非底便自覺得為非,是底便自覺得為是,便見得裡面有這智。惟是裡面有是四者之體,故四者端緒自然發見於外,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乃所謂善也”。以見性不是個含糊底物,到發來方有四端,但未發則未可見耳。孟子就此處開發人,證印得本來之善甚分明。所以程子謂“有功於萬世者,性善之一言”。
信在性只是四者都實底道理,及發出來便為忠信之信。由內面有此信,故發出來方有忠信之信。忠信只是一物而判作二者,便是信之端緒,是統外面應接事物發原處說。
四者端緒,日用間常常發見,只是人看理不明,故茫然不知得。且如一事到面前,便自有個是,有個非,須是知得此便是智。若是也不知,非也不知,便是心中頑愚無知覺了。既知得是非已明,便須判斷,只當如此做,不當如彼做,有可否從違,便是義。若要做此,又不能割捨得彼,只管半間半界,便是心中頑鈍而無義。既斷定了只如此做,便看此事如何是太過,如何是不及,做得正中恰好,有個節文,無過無不及,此便是禮。做事既得中,更無些子私意夾雜其間,便都純是天理流行,此便是仁。事做成了,從頭至尾皆此心真實所為,便是信。此是從下說上去,若從上說下來,且如與個賓客相接,初才聞之,便自有個懇惻之心,怛然動於中,是仁。此心既怛然動於中,便肅然起敬去接他,是禮。既接見畢,便須商量合作如何待,或吃茶,或飲酒,輕重厚薄,處之得宜,是義。或輕或重,或厚或薄,明白一定,是智。從首至末皆真實,是信。此道理循環無端,若見得熟,則大用小用皆宜,橫說豎說皆通。
仁者,心之全德,兼統四者。義、禮、智,無仁不得。蓋仁是心中個生理,常行生生不息,徹終始,無間斷。茍無這生理,則心便死了,其待人接賓,恭敬何自而發?必無所謂禮。處事之際,必不解裁斷,而無所謂義。其於是非,亦必頑然無所知覺,而無所謂智。既無是四者,又烏有所謂實理哉!
人性之有仁義禮智,只是天地元亨利貞之理。仁在天為元,於時為春。乃生物之始,萬物於此方萌芽發露,如仁之生生,所以為眾善之長也。禮在天為亨,於時為夏,萬物到此時一齊盛長,眾美所會聚,如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粲然文物之盛,亦眾美所會聚也。義在天為利,於時為秋,蓋萬物到此時皆成遂,各得其所,如義斷制萬事,亦各得其宜。秋有肅殺氣,義亦有嚴肅底意。智在天為貞,於時為冬,萬物到此,皆歸根復命,收斂都定了,如智見得萬事是非都一定,確然不可易,便是貞固道理。貞後又生元,元又生亨,亨又生利,利又生貞,只管如此去,循環無端。總而言之,又只是一個元,蓋元是個生意,亨只是此生意之通,利只是此生意之遂,貞也只是此生意之藏。此元所以兼統四德,故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謂統乎天,則終始周流都是一個元。知仁兼統四者,義禮智都是仁。至其為四端,則所謂惻隱一端,亦貫通乎辭遜、羞惡、是非之端,而為之統焉。今只就四端不覺發動之初,真情懇切時,便自見得惻隱貫通處。故程傳曰:四德之元,猶五常之仁,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可謂示人親切,萬古不易之論矣。
何謂義禮智都是仁?蓋仁者,此心渾是天理流行。到那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亦都渾是這天理流行。到那義,裁斷千條萬緒,各得其宜,亦都渾是這天理流行。到這智,分別萬事,是非各定,亦都渾是這天理流行。
仁義禮智四者判作兩邊,只作仁義兩個。如春夏秋冬四時,分來只是陰陽兩個。春夏屬陽,秋冬屬陰。夏之通暢,只是春之發生盛大處。冬之藏斂,只是秋之肅殺歸宿處。故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只是天理流行顯著處。智之是非確定,只是義之裁斷割正處。文公曰:禮者仁之著,智者義之藏。
就事物言,父子有親便是仁,君臣有義便是義,夫婦有別便是禮,長幼有序便是智,朋友有信便是信,此又是豎觀底意思。 中國古籍全錄
若橫而觀之,以仁言則所謂親、義、序、別、信,皆莫非此心天理流行,又是仁。以義言,則只那合當親、合當義、合當別、合當序、合當信底,皆各當乎理之宜,又是義。以禮言,則所以行乎親義別序信之有節文,又是禮。以智言,則所以知是五者,當然而不昧,又是智。以信言,則所以實是五者,誠然而不妄,又是信。
若又錯而言之,親親,仁也。所以愛親之誠,則仁之仁也;所以諫乎親,則仁之義也;所以溫凊定省之節文,則仁之禮也;自良知無不知是愛,則仁之智也;所以為事親之實,則仁之信也。從兄,義也。所以為愛兄之誠,則義之仁也;所以庸敬在兄,則義之義也;所以徐行後長之節文,則義之禮也;自良知無不知是敬,則義之智也;所以為從兄之實,則義之信也。敬賓,禮也。所以懇惻於中,則禮之仁也;所以接待之宜,則禮之義也;所以周鏇之節文,則禮之禮也;所以酬酢而不亂,則禮之智也;所以為敬賓之實,則禮之信也。察物,智也。是是非非之懇惻,則智之仁也;是是非非之得宜,則智之義也;是是非非之中節,則智之禮也;是是非非之一定,則智之智也;所以為是非之實,則智之信也。復言,信也。由乎天理之公,則信之仁也;發而皆天理之宜,則信之義也;出而中節,則信之禮也;所以有條而不紊,則信之智也;所以為是言之實,則信之信也。
故有仁義禮智信中之仁,有仁義禮智信中之義,有仁義禮智信中之禮,有仁義禮智信中之智,有仁義禮智信中之信,有仁中之仁義禮智信,有義中之仁義禮智信,有禮中之仁義禮智信,有智中之仁義禮智信,有信中之仁義禮智信。
自其過接處言之,如仁生理流行中,便醞釀個禮之恭遜節文來。禮恭遜節文中,便醞釀個義之裁斷得宜來。義裁斷得宜中,便醞釀個智之是非一定來。到這智是非一定處,已收藏了,於其中又復醞釀仁之生理流行來。元自有脈絡相因,非是界分截然不相及。
五者隨感而發,隨用而應,或才一觸而俱動,或相交錯而互見,或秩然有序而不紊,或雜然並出而不可以序言。大處則大有,小處則小有,疏處則疏有,密處則密有,縱橫顛倒,無所不通。
見人之災傷,則為之惻然,而必憤其所以傷之者,是仁中含帶義來;見人之不善,則為之憎惡,而必欲其改以從善,是義中含帶仁來;見大賓為之致敬,必照顧惟恐其失儀,是禮中含帶智來;見物之美惡黑白,為之辨別,必自各有定分,不相亂,是智中含帶禮來。 中國古籍全錄
孔門教人,求仁為大。只專言仁,以仁含萬善,能仁則萬善在其中矣。至孟子,乃兼仁義對言之,猶四時之陰陽也。
自孔門後,人都不識仁。漢人只把做恩惠說,是又太泥了愛。又就上起樓起閣,將仁看得全粗了,故韓子遂以博愛為仁。至程子始分別得明白,謂“仁是性,愛是情”。然自程子此言一出,門人又將愛全掉了,一向求高遠去。不知仁是愛之性,愛是仁之情,愛雖不可以正名仁,而仁亦豈能離得愛?上蔡遂專以知覺言仁,又流入佛氏“作用是性”之說去。夫仁者固能知覺,謂知覺為仁則不可。若能轉一步看,只知覺純是理,便是仁也。龜山又以“萬物與我為一”為仁體。夫仁者固能與物為一,謂與物為一為仁則不可。此乃是仁之量。若能轉一步看,只於與物為一之前,徹表里純是天理,流行無間,便是仁也。呂氏克己銘又欲克去有己,須與物合為一體方為仁,認得仁都曠盪在外了,於我都無統攝。必己與物對時,方下得克己工夫。若平居獨處,不與物對時,工夫便無可下手處。可謂疏闊之甚!據其實,己如何得與物合一?洞然八荒,如何得皆在我闥之內?此不過只是想像個仁中大抵氣象如此耳,仁實何在焉!殊失向來孔門傳授心法本旨。其他門人又淺,皆無有說得親切者。
程子論“心譬如榖種,生之性便是仁”,此一語說得極親切。只按此為準去看,更兼所謂“仁是性、愛是情”及“仁不可訓覺與公,而以人體之,故為仁”等數語相參照,體認出來,則主意不差而仁可得矣。
仁有以理言者,有以心言者,有以事言者。以理言,則只是此心全體天理之公,如文公所謂“心之德,愛之理”,此是以理言者也。心之德,乃專言而其體也。愛之理,乃偏言而其用也。程子曰:仁者天下之公,善之本也。亦以理言者也。以心言,則知此心純是天理之公,而絕無一毫人慾之私以間之也。如夫子稱“回也三月不違仁”,程子謂“只是無纖毫私慾,少有私慾便是不仁”,及“雍也不知其仁”等類,皆是以心言者也。以事言,則只是當理而無私心之謂。如夷齊求仁而得仁、殷有三仁,及子文之忠、文子之清,皆“未知,焉得仁”等類是也。若以用功言,則只是去人慾,復天理,以全其本心之德而已矣。如夫子當時答群子問仁,雖各隨其才質病痛之不同,而其旨意所歸,大概不越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