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作者:張潮
《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西遊記》是一部悟書,《金瓶梅》是一部哀書。
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
發前人未發之論,方是奇書;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頸之交。大率雖千里之遙,皆可相信,而不為浮言所動;聞有謗之者,即多方為之辯析而後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為籌劃決斷;或事當利害關頭,有所需而後濟者,即不必與聞,亦不慮其負我與否,竟為力承其事。此皆所謂密友也。
風流自賞,祇容花鳥趨陪;真率誰知?合受煙霞供養。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芰荷可食,而亦可衣;金石可器,而亦可服。
宜於耳復宜於目者,彈琴也,吹簫也;宜於耳不宜於目者,吹笙也,擫(原字厭上手下)管也。
看曉妝宜於傅粉之後。
我不知我之生前,當春秋之季,曾一識西施否?當典午之時,曾一看衛玠否?當義熙之世,曾一醉淵明否?當天寶之代,曾一睹太真否?當元豐之朝,曾一晤東坡否?千古之上,相思者不止此,數人則其尤甚者,故姑舉之,以概其餘也。
我又不知在隆萬時,曾於舊院中交幾名妓?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諸君,曾共我談笑幾回?茫茫宇宙,我今當向誰問之耶?
文章是有字句之錦繡,錦繡是無字句之文章,兩者同出於一原。姑即粗跡論之,如金陵,如武林,如姑蘇,書林之所在,即機杼之所在也。
予嘗集諸法帖字為詩。字之不復而多者,莫善於《千字文》,然詩家目前常用之字,猶苦其未備。如天文之煙、霞、風、雪,地理之江、山、塘、岸,時令之春、宵、曉、暮,人物之翁、僧、漁、樵,花木之花、柳、苔、萍,鳥獸之蜂、蝶、鶯、燕,宮室之台、欄、軒、窗,器用之舟、船、壺、杖,人事之夢、憶、愁、恨,衣服之裙、袖、錦、綺,飲食之茶、漿、飲、酌,身體之須、眉、韻、態,聲色之紅、綠、香、艷,文史之騷、賦、題、吟,數目之一、三、雙、半,皆無其字。《千字文》且然,況其它乎?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沈,美人不可見其夭。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書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適,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虞卿以窮愁著書,今皆不傳。不知書中果作何語?我不見古人,安得不恨!
以松花為量,以松實為香,以松枝為麈尾,以松陰為步障,以松濤為鼓吹。山居得喬松百餘章,真乃受用不盡。
玩月之法,皎潔則仰觀,朦朧則宜俯視。
孩提之童,一無所知。目不能辨美惡,耳不能判清濁,鼻不能別香臭。至若味之甘苦,則不第知之,且能取之棄之。告子以甘食、悅色為性,殆指此類耳。
凡事不宜刻,若讀書則不可不刻;凡事不宜貪,若買書則不可不貪;凡事不宜痴,若行善則不可不痴。
酒可好,不可罵座;色可好,不可傷生;財可好,不可昧心;氣可好,不可越理。
文名,可以當科第;儉德,可以當貨財;清閒,可以當壽考。
不獨誦其詩讀其書,是尚友古人;即觀其字畫,亦是尚友古人處。
無益之施捨,莫過於齋僧;無益之詩文,莫甚於祝壽。
妾美不如妻賢;錢多不如境順。
創新庵,不若修古廟;讀生書,不若溫舊業。
字與畫同出一源,觀六書始於象形,則可知矣。
忙人園亭,宜與住宅相連;閒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
酒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酒;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詩;曲可以當詞,詞不可以當曲;月可以當燈,燈不可以當月;筆可以當口,口不可以當筆;婢可以當奴,奴不可以當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
不得以而諛之者,寧以口,毋以筆;不可耐而罵之者,亦寧以口,毋以筆。
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紅顏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盡屬紅顏;能詩者必好酒,而好酒者未必盡屬能詩。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
妻子頗足累人,羨和靖梅妻鶴子;奴婢亦能供職,喜志和樵婢漁奴。
涉獵雖曰無用,猶勝於不通古今;清高固然可嘉,莫流於不識時務。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蠅集人面,蚊嘬人膚,不知以人為何物?
有山林隱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圃也,緇黃也;有園亭姬妾之樂,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黎舉云:“欲令梅聘海棠,棖子臣櫻桃,以芥嫁筍,但時不同耳。”予謂物各有偶,儗必於倫,今之嫁娶,殊覺未當。如梅之為物,品最清高;棠之為物,姿極妖艷。即使同時,亦不可為夫婦。不若梅聘梨花,海棠嫁杏,櫞臣佛手,荔枝臣櫻桃,秋海棠嫁雁來紅,庶幾相稱耳。至若以芥嫁筍,筍如有知,必受河東獅子之累矣。
五色有太過,有不及,惟黑與白無太過。
許氏《說文》分部,有止有其部,而無所屬之字者,下必注云:“凡某之屬,皆從某。”贅句殊覺可笑,何不省此一句乎?
閱《水滸傳》,至魯達打鎮關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樁極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場;即不能有其事,亦須著得一種得意之書,庶幾無憾耳。
春風如酒,夏風如茗,秋風如煙,冬風如姜芥。
冰裂紋極雅,然宜細,不宜肥。若以之作窗欄,殊不耐觀也。
鳥聲之最佳者:畫眉第一,黃鸝、百舌次之。然黃鸝、百舌,世未有籠而畜之者,其殆高士之儔,可聞而不可屈者耶。
不治生產,其後必致累人;專務交遊,其後必致累己。
昔人云:“婦人識字,多致誨淫。”予謂此非識字之過也。蓋識字則非無聞之人,其淫也,人易得而知耳。
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善游山水者,無之而非山水:書史亦山水也,詩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園亭之妙在邱壑布置,不在雕繪瑣屑。往往見人家園亭,屋脊牆頭,雕磚鏤瓦。非不窮極工巧,然未久即壞,壞後極難修葺。是何如樸素之為佳乎?
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語恨。
官聲采於輿論,豪右之口與寒乞之口,俱不得其真;花案定於成心,艷媚之評與寢陋之評,概恐失其實。
胸藏邱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
梧桐為植物中清品,而形家獨忌之,甚且謂“梧桐大如斗,主人往外走。”若竟視為不祥之物也者。夫翦桐封弟,其為宮中之桐可知。而卜世最久者,莫過於周。俗言之不足據,類如此夫!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飲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讀書者,不以忙閒作輟。
蛛為蝶之敵國,驢為馬之附庸。
立品,鬚髮乎宋人之道學;涉世,須參以晉代之風流。
古謂禽獸亦知人倫。予謂匪獨禽獸也,即草木亦復有之。牡丹為王,芍藥為相,其君臣也;南山之喬,北山之梓,其父子也;荊之聞分而枯,聞不分而活,其兄弟也;蓮之並蒂,其夫婦也;蘭之同心,其朋友也。
豪傑易於聖賢,文人多於才子。
牛與馬,一仕而一隱也;鹿與豕,一仙而一凡也。
古今至文,皆以血淚所成。
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纔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孔子生於東魯,東者生方。故禮樂文章,其道皆自無而有。釋迦生於西方,西者死地。故受想行識,其教皆自有而無。
有青山方有綠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詩,詩亦乞靈於酒。
嚴君平,以卜講學者也;孫思邈,以醫講學者也;諸葛武侯,以出師講學者也。
人則女美於男,禽則雄華於雌,獸則牝牡無分者也。
鏡不幸而遇嫫母,硯不幸而遇俗子,劍不幸而遇庸將,皆無可奈何之事。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游;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
秋蟲春鳥,尚能調聲弄舌,時吐好音。我輩搦管拈毫,豈可甘作鴉鳴牛喘?
媸顏陋質,不與鏡為仇者,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使鏡而有知,必遭撲破矣。
吾家公藝,恃百忍以同居,千古傳為美談。殊不知忍而至於百,則其家庭乖戾睽隔之處,正未易更仆數也。
九世同居,誠為盛事,然止當與割股廬墓者,作一例看,可以為難矣,不可以為法也,以其非中庸之道也。
作文之法:意之曲折者,宜寫之以顯淺之詞;理之顯淺者,宜運之以曲折之筆;題之熟者,參之以新奇之想;題之庸者,深之以關係之論。至於窘者舒之使長,縟者刪之使簡,俚者文之使雅,鬧者攝之使靜,皆所謂裁製也。
筍為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月為天文中尤物,西湖為山水中尤物,詞曲為文字中尤物。
買得一本好花,猶且愛護而憐惜之,矧其為解語花乎!
觀手中便面,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識其人之交遊。
水為至污之所會歸,火為至污之所不到,若變不潔為至潔,則水火皆然。
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未易與淺人道也。
遊玩山水亦復有緣,苟機緣未至,則雖近在數十里之內,亦無暇到也。
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古人之所賢也;貧而無驕,富而無諂,今人之所少也。足以知世風之降矣。
昔人慾以十年讀書,十年游山,十年檢藏。予謂檢藏盡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載足矣,若讀書與游山,雖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云:“人生必三百歲而後可乎!”
寧為小人之所罵,毋為君子之所鄙;寧為盲主司之所擯棄,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
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無傲骨則近於鄙夫,有傲心不得為君子。
蟬為蟲中之夷齊,蜂為蟲中之管晏。
曰“痴”、曰“愚”、曰“拙”、曰“狂”,皆非好字面,而人每樂居之;曰“奸”、曰“黠”、曰“強”、曰“佞”反是,而人每不樂居之。何也?
唐虞之際,音樂可感鳥獸,此蓋唐虞之鳥獸,故可感耳。若後世之鳥獸,恐未必然。
痛可忍,而癢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鏡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寫意人物也;鏡中之影,鉤邊畫也;月下之影,沒骨畫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禪機。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
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斷不能永年者。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褻耳。
陳平封“曲逆侯”,《史》、《漢》注皆云:“音去遇。”予謂此是北人土音耳。若南人四音俱全,似仍當讀作本音為是。
古人四聲俱備,如“六”“國”二字,皆入聲也。今梨園演《蘇秦劇》,必讀“六”為溜,讀“國”為鬼,從無讀入聲者。然考之《詩經》,如“良馬六之”,“無衣六兮”之類,皆不與去聲協,而協祝、告、燠。“國”字皆不與上聲協,而協入、陌、質韻。則是古人似亦有入聲,未必盡讀“六”為溜,讀“國”為鬼也。(此則之協,原文為左口右十口十,協的古字)
閒人之硯,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硯,尤不可不佳;娛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如何是獨樂樂?曰鼓琴;如何是與人樂樂?曰弈棋;如何是與眾樂樂?曰馬吊。
不待教而為善為惡者,胎生也;必待教而後為善為惡者,卵生也;偶因一事之感觸,而突然為善為惡者,濕生也;前後判若兩截,究非一日之故者,化生也。
凡物皆以形用,其以神用者,則鏡也,符印也,日晷也,指南針也。
才子遇才子,每有憐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無惜美之意。我願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後快。
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一祭歷代才子,一祭歷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當為之。
聖賢者,天地之替身。
天極不難做,只鬚生仁人、君子、有才德者,二、三十人足矣。君一、相一、冢宰一,及諸路總制撫軍是也。
擲升官圖,所重在德,所忌在贓。何一登仕版,輒與之相反耶?
動物中有三教焉:蛟龍麟鳳之屬,近於儒者也;猿狐鶴鹿之屬,近於仙者也;獅子牯牛之屬,近於釋者也。植物中有三教焉:竹梧蘭蕙之屬,近於儒者也;蟠桃老桂之屬,近於仙者也;蓮花薝蔔之屬,近於釋者也。
佛氏云:“日月在須彌山腰。”果爾,則日月必是遶山橫行而後可,苟有升有降,必為山巔所礙矣。又云:“地上有阿耨達池,其水四出,流入諸印度。”又云:“地輪之下為水輪,水輪之下為風輪,風輪之下為空輪。”余謂此皆喻言人身也,須彌山喻人首,日月喻兩目,池水四出喻血脈流動,地輪喻此身,水為便溺,風為泄氣,此下則無物矣。
蘇東坡〈和陶詩〉,尚遺數十首,予嘗欲集坡句以補之,苦於韻之弗備而止。如〈責子詩〉中:“不識六與七,但覓梨與栗。”“七”字、“栗”字,皆無其韻也。
予嘗偶得句,亦殊可喜,惜無佳對,遂未成詩。其一為“枯葉帶蟲飛”,其一為“鄉月大於城”,姑存之,以俟異日。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二句,極琴心之妙境;“勝固欣然,敗亦可喜”二句,極手談之妙境;“帆隨湘轉,望衡九面”二句,極泛舟之妙境;“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二句,極美人之妙境。
鏡與水之影,所受者也;日與燈之影,所施者也。月之有影,則在天者為受,而在地者為施也。
水之為聲,有四:有瀑布聲,有流泉聲,有灘聲,有溝澮聲。風之為聲,有三:有松濤聲,有秋葉聲,有波浪聲。雨之為聲,有二:有梧葉荷葉上聲,有承檐溜竹筩中聲。
文人每好鄙薄富人,然於詩文之佳者,又往往以金玉、珠璣、錦繡譽之,則又何也?
能閒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閒。
先讀經,後讀史,則論事不謬於聖賢;既讀史,復讀經,則觀書不徒為章句。
居城市中,當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囿,以書籍當朋友。
鄉居須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僅能辨五穀而測晴雨,久且數,未免生厭矣。而友之中,又當以能詩為第一,能談次之,能畫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觴政者又次之。
玉蘭,花中之伯夷也;葵,花中之伊尹也;蓮,花中之柳下惠也。鶴,鳥中之伯夷也;雞,鳥中之伊尹也;鶯,鳥中之柳下惠也。
無其罪而虛受惡名者,蠹魚也;有其罪而恆逃清議者,蜘蛛也。
臭腐化為神奇,醬也、腐乳也、金汁也;至神奇化為臭腐,則是物皆然。
黑與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與臭混,臭能勝香,香不能敵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勢也。
“恥”之一字,所以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治小人。
鏡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權,劍不能自擊。
古人云:“詩必窮而後工。”蓋窮則與多感慨,易於見長耳。若富貴中人,既不可憂貧嘆賤,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詩安得佳?苟思所變,計惟有出遊一法。即以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產人情,或當瘡痍兵燹之餘,或值旱潦災祲之後,無一不可寓之詩中。借他人之窮愁,以供我之詠嘆,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