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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作者:韓邦慶

強扭合連枝姊妹花 乍驚飛比翼雌雄鳥

按:齊韻叟摯蘇冠香同至大觀樓上,適值高亞白、姚文君都在尹痴鴛房間裡,大家廝見。高亞白手中正拿了一本薄薄的草訂書籍要看。齊韻叟見其書面簽題,知為小贊所做時文試帖,特來請教於尹痴鴛的。韻叟因問痴鴛道:“近來阿有進境?”痴鴛道:“還算無啥,有點內心。”亞白道:“耐拿個《穢史外編》一淘去教會仔俚,(要勿)說有內心連外心也有哉。”大家笑了。

痴鴛忽向韻叟道:“耐昨日勸我個閒話,佩服之至。別人以綺語相戒,才是隔靴搔癢;耐末對症發藥,賽過心肝五臟一塌括仔撥耐說仔出來。”韻叟道:“我看耐《穢史》倒勿覺著啥綺語,好像一種抑塞磊落之氣,充塞於字裡行間,所以有此一說。”亞白道:“痴鴛文章就來里綺語浪用個苦功,撥俚鑽出仔頭來。以綺語相戒,此其人可謂不知痴鴛,並不知綺語。”大家又笑了。

這裡說笑,那邊姚文君也說得眉飛色舞,心花怒開。蘇冠香怔怔呆聽,僅偶然趁口而已。韻叟聽講的是碰和情事,遂喚文君道:“素蘭來浪碰和呀,耐高興末去囗。”文君道:“俚哚定歸勿是碰和!要碰和,阿有啥勿來喊我個嗄?”韻叟道:“耐碰和阿是好手?”文君嘻著嘴笑。冠香接說道:“俚打個牌凶煞哚,就是個琪官同俚差勿多。倪總歸要輸撥俚。”亞白道:“說俚凶也匆見得囗。”文君道:“倪陸里會凶嗄!凶個人可惜打差仔個牌。”亞白道:“前日天個牌,我匆曾打差,摸勿起真生活。”文君-地起立,嚷道:“耐說勿曾打差,拿牌來大家看。”說著,轉問痴鴛:“耐副牌囗?”痴鴛慌忙攔道:“好哉,(要勿)看哉,耐總無撥差末哉。”

文君那裡肯依?竟自動手開櫥,搜尋牌盒。痴鴛撒個謊道:“櫥里陸里有牌?撥琪官借得去,一徑勿曾還(口宛)。”文君沒法,回身屹立當面,還指天劃地數說亞白手中若干張牌,所差某張,應打某張,一一數說出來,請大家公斷。韻叟、冠香只是笑,痴鴛顰蹙道:“面孔阿要點嗄?勿是相打就是相罵。我末該倒運,剛剛住個對過房間,撥俚供兩家頭哚煞。”亞白也只是笑。文君冷冷答道:“耐自家阿曉得厭氣?說來說去兩聲閒話,大家才聽過歇,再有啥新鮮點說說倪聽囗?”幾句倒堵住了痴鴛的嘴,沒得回言。亞白不禁撫掌大笑。韻叟想些別樣閒話搭訕開去,文君辦就放下不提。

消停一會,月出東方,漸漸高至樹抄,大家皆有些倦意,韻叟、冠香始起告行。痴鴛送出房門,亞白、文君順路回房,直送至樓門口而別。韻叟仍攜了冠香的手,緩緩踅下大觀樓,重過九曲平橋,望那梨花院落中燈光依然大亮,惟逼著外面月色,淡而不紅。

冠香復攛掇韻叟道:“倪去看看俚哚阿是碰和。”韻叟道:“耐啥要緊得來,明朝問素蘭好哉。”冠香不好再強,同出花園,歸於內院,相與就寢無話。

次日辰刻,韻叟起身,外面傳報華老爺來。韻叟逕往花園,請華鐵眉在拜月房櫳相見。韻叟先嘲笑道:“今朝撥我猜著,該應是耐先到。”鐵眉似乎不好意思。韻叟顧令管家快請孫素蘭先生。須臾,陶玉甫、朱淑人、高亞白、尹痴鴛及李浣芳、周雙玉、姚文君、蘇冠香、孫素蘭四路俱集,華鐵眉一概躬身延接。

孫素蘭輕輕叫聲“華老爺”,問:“昨日忙,身里向阿好?”鐵眉道:“無啥,還好。昨日舒齊仔,要想到該搭來張張耐,碰著仔耐大姐,難末勿曾來,就交代俚一打香檳酒帶轉去,阿曾收到?”素蘭道:“謝謝耐,一打陸里吃得完!分一半送撥仔人哉。”

尹痴鴛背地指向朱淑人,悄悄笑道:“耐看俚哚兩家頭,客氣得來!好像長遠勿看見。”高亞白聽見,也悄悄笑道:“自有多花描畫勿出一副功架,也匆是個客氣。”大家掩口胡盧而笑。

華鐵眉、孫素蘭相離雖遠,知道笑他兩個,趕即緘口。齊韻叟惋惜道:“剛剛有點意思,一笑末咿勿響哉。”大家越發笑出聲來。華鐵眉裝做不知,搭訕道:“痴鴛先生,兩位令翠囗?”尹痴鴛帶笑答道:“勿曾到。”

一語未終,早見陶雲甫挈著覃麗娟、張秀英,朱藹人挈著林翠芬、林素芬來了。大家迎見,更不寒暄。朱藹人袖出一封書信,業經拆開,奉與齊韻叟。韻叟看那封面,系湯嘯庵自杭州寄回給藹人的,信內大略寫著:“黎篆鴻既允親事,特請李鶴汀、於老德為媒,約定二十晚間同乘小火輪船,行一晝夜可以抵滬,一切面議。惟乾宅亦須添請一媒為要”云云。韻叟閱竟放下,問道:“請個啥人囗?”藹人道:“就請仔雲甫。”韻叟道:“我最喜歡做媒人,耐倒勿請我。”陶雲甫道:“耐起先就做過個媒人哉,故歇挨耐勿著。”說得大家皆笑。

獨朱淑人一呆,逡巡近案,從側里偷覷那封信,僅得一言半句,已被其兄藹人收藏。淑人心中忐忑亂跳,臉上卻不露分毫,仍逡巡退歸原座,復膜過眼去偷覷同雙玉,似覺不甚理會,才放了些心。

接著管家又報說:“葛二少爺來。”只見葛仲英摯著吳雪吞併衛霞仙,相偕並至。齊韻叟詫異道:“阿是耐帶仔霞仙一淘來?”葛仲英道:“勿是,就園門口碰著個霞仙。”韻叟自知一時誤會,隨令管家快請馬師爺。尹痴鴛向韻叟道:“耐喜歡做媒人末,俚哚倪子要養快哉,耐為啥勿替俚哚做?”陶雲甫搶說道:“俚哚用勿著媒人,自家勿聲勿響,就房間裡點仔對大蜡燭拜個堂。我倒吃著個喜酒。”大家大笑鬨堂。

蘇冠香上前拉著齊韻叟問道:“耐阿曉得,昨日夜頭素蘭先生勿是碰和末,做個啥?”韻叟道:“勿曾問俚。”冠香道:“我倒問過哉,也來沒房間裡點仔對大蜡燭拜個堂呀。”韻叟不勝錯愕。孫素蘭遂將三人結拜姊妹之事,縷述分明。韻叟道:“拜姊妹倒無啥,為啥單是三個人拜嗄?要拜末一淘拜,我來做個盟主。昨日夜頭勿算,今朝先生、小姐才到齊仔,一淘再拜個姊妹,阿好?”孫素蘭默然,蘇冠香咬著指頭要笑,其餘皆不在意。

韻叟即命小青去喊琪官、瑤官。高亞白向韻叟道:“難末耐個生意到哉,起勁得來!連搭仔做媒人也(要勿)做哉。”韻叟道:“‘我有停生意末,耐要做生活哉(口宛)。耐末替我做篇四六序文,就說個拜姊妹話頭。序文之後,開列同盟姓名,各人立一段小傳,詳載年貌籍貫,父母存沒,啥人相好末就是啥人做。蘇冠香同琪官、瑤官三個人,我做末哉。名之曰‘海上群芳譜’,公議以為如何?”大家無不遵教。

韻叟當命小贊準備文房四寶聽用,亞自便打起腹稿來。恰好外邊史天然挈著趙二寶進來,裡邊馬龍池及琪官、瑤官出來,與現在眾人大會於拜月房櫳。眾人爭前訴說如何拜姊妹,如何做小傳,史天然、馬龍池皆道:“故是應得效勞。”於是大家各取筆硯,一揮而就。不及一點鐘工夫,不但小傳齊全,連高亞自四六序文亦皆脫稿。齊韻叟托尹痴鴛約略過目,再發交小贊謄真。尹痴鴛向眾人道:“倒有點意劇亞白個序文末,生峭古奧,沉博奇麗,勿必說哉。就是小傳也可觀:琪、瑤、素、翠末是合傳體,趙、張兩傳末參互成文,李浣芳傳中以李漱芳作柱,蘇冠香傳中雖不及諸姊而諸姊自見;其餘或紀言,或敘事,或以議論出之,真真五花八門,無美不備。”大家聽了欣然,齊韻叟益覺高興。

其時已交午牌,當值管家調排桌椅。瑤官乘隙暗拉琪官踅出廊下,問道:“大人教倪一淘拜姊妹,阿要拜嗄?”琪官道:“大人說末生來依俚,就一淘拜拜也無啥要緊。”瑤官道:“價末倪三個人拜個倒勿算?”琪官道:“耐末要纏煞哉,啥勿算嗄?倪三個人為仔要好,拜個姊妹,拜仔也不過要好點。故歇大人教倪拜,要好勿要好,倪自家主意,大人勿好管倪個(口宛)。”

瑤官渙然冰釋,頷首無言。聽得裡面坐席,兩人原暗地捱身進簾,掩過一邊。不想齊韻叟特命琪官、瑤官一同入席,坐列蘇冠香肩下。琪官、瑤官當著眾人面前,斂手低頭,殊形侷促。

酒過三巡,食供兩套,齊韻叟乃向史天然道:“耐該埭到上海,帶仔幾花物事來,無撥一點用場,我要耐一樣好物事,耐定歸勿送撥我。故歇搭耐餞行哉,再客氣仔勿著槓哉,耐阿肯送點撥我?”天然大驚,問:“啥物事嗄?”韻叟呵呵笑道:“我要耐肚皮里個物事。耐趙二寶搭倒還有副對子做撥俚,我末連對子才無投,阿是欺人太甚?”天然恍然悟道:“我為仔四壁琳-,無從著筆。難年伯要我獻醜,也無法子,緩日呈教末哉。”韻叟拱手道謝。

華鐵眉因問餞行之說,天然說:“接著個家信,月底要轉去一埭。”鐵眉道:“倪也要餞行哉(口宛)。”韻叟道:“耐要餞行末,同葛仲英搭仔個姘頭,索性訂期廿七,就來里該搭,阿是蠻好?”鐵眉道:“再早點也無啥。”韻叟道:“早點無撥空。從明朝到廿四,大家才有點事體。廿五末高、尹餞行,廿六末陶、朱餞行,耐同仲英只好廿七個哉。”鐵眉就招呼仲英約定,天然亦拱手道謝。

適小贊將謄真的《海上群芳譜》呈上齊韻叟看了。韻叟遂令管家傳諭,志正堂中安排香案;又令小贊齎這《群芳譜》四座傳觀。葛仲英看是一筆《靈飛經》小楷,妍秀可愛,把小贊打量一眼。高亞白油笑道:“耐(要勿)看輕仔俚,俚個銜頭叫‘贊禮佳兒’,‘茂才高弟’。”尹痴鴛叉口道:“耐末喜歡撥人罵兩聲,為啥要帶累我?”小贊在傍“嗤”的失笑,仲英一些不懂。痴鴛分說道:“俚是贊禮個倪子,人才叫俚‘小贊’。時常做點詩文請教我,亞白就同俚打岔,出個對於教俚對,說是‘贊禮佳兒’。俚對匆出,亞白就說:‘我替耐對仔罷,“茂才高弟”阿是蠻好個絕對?’”仲英朗念一遍,道:“真箇對得好!”

小贊接取《群芳譜》,送往別桌上去。痴鴛悄向仲英耳邊說道:“耐看俚年紀末輕,壞得野哚!俚個爺問俚:‘高老爺個對子為啥勿對?’俚說:‘我對個哉,為仔尹老爺一淘來浪,勿曾說。’問俚:‘對個啥?’俚說:‘對“尚書清客”。’”仲英大笑道:“為啥勿說‘狎客’囗?索性罵得爽快點哉(口宛)。”亞白、痴鴛共笑一陣。

席間上到後四道菜,管家準備雞缸杯更換。大家止住,都欲留量,以待晚間暢飲。齊韻叟不復相強,用飯散席。

於是齊韻叟聲言,請眾姊妹團拜,請諸位老爺監盟。眾人一笑遵命,各率相好由拜月房櫳來到志正常。只見堂前一桁湘簾高高吊起;堂中燭焰雙輝,香菸直上;地下鋪著一片大紅氈毯。眾人散立兩傍,監視行禮。小贊在下唱名,眾姊妹按齒排班,雁行站定,一齊朝上拜了四拜,又轉身對面拜了四拜。禮畢,各照所定輩行,互相稱喚。衛霞仙廿三歲,最長,是為“大阿姐”;李浣芳十二歲,最幼,是為“十四株”。其餘不能盡記,但呼某姊某妹,系之以名而已。

齊韻叟歡喜無限。諄囑眾姊妹,此後皆當和睦,毋忘今日之盟。眾姊妹含笑唯唯,跟隨眾人,踅下志正堂來。恰有一匹小小棗騮馬,帶著鞍轡,散放高台下吃草。姚文君自逞其技,竟跑過去親手帶住,聳身騎上,就這箭道中跑個趟子,眾人四分五落看他跑。

琪官看罷轉身,不見了齊韻叟,四面找尋。見韻叟獨自一個大踱西行,琪官暗地拉了瑤官,撇下眾人,緊步趕上,跟在後面。

韻叟並未覺著,只顧望拜月房櫳一路上踱去。踱至山坡之下,突然刺斜里閃過一個人,躡手躡腳鑽入竹樹叢中。韻叟道是朱淑人捕促織兒,也躡手躡腳的趕上,要去嚇他作耍。比到跟前,方看清後形,竟是小贊在那裡做手勢,好似向人央求樣子。韻叟止步,揚聲咳嗽。小贊嚇得面如土色,垂手侍側,不則一聲。韻叟問:“再有個啥人?”小贊吶吶答道:“無撥啥人來里(口宛)。”瑤官在後面,用手指道:“哪,哪!”韻叟不提防,也吃一嚇。琪官急丟個眼色與瑤官,叫他莫說。韻叟卻又盤問瑤官:“說啥?”瑤官不得已,仍用手指了一指。韻叟再回頭望前面時,果然影影綽綽,一個人已穿花度柳而去。

韻叟喝退了小贊,帶著琪官、瑤官抬級登坡。這山坡正當拜月房櫳之背,滿山上種的桂樹,交柯接乾,蓊翳蔥蘢,中間蓋著三間小小船屋,顏曰“眠香塢”。韻叟踱進內艙,據坐胡床,盤問瑤官:“看見個啥人?”瑤官不答,眼望琪官。韻叟即轉問琪官,琪官道:“倪也匆曾看清爽。”韻叟咳了一聲,道:“我問耐末,再有啥勿好說個閒話?”琪官道:“勿是倪花園裡個人,等俚歇末哉。”

韻叟略想一想,遂置不究,復笑問道:“我來個辰光,大家來浪看跑馬,才勿覺著。耐兩家頭啥辰光跟得來?”瑤官道:“阿是大人也匆曾覺著?倪是一徑跟來浪。”琪官道:“耐末要緊看仔前頭哉,陸里曉得倪後底也來里看耐。”韻叟道:“耐後底阿去看看,常恐再有啥人跟來浪。”瑤官道:“難是無撥啥人個哉。”琪官道:“要末不過冠香。”

瑤官見說,真箇出門去看。韻叟亦即起立,笑挽琪官的手,道:“倪到拜月房找去。”舉步將行,忽聞門外瑤官高聲報說:“朱五少爺來。”韻叟詫異得緊,抬頭望外,果然朱淑人獨自一個,翩翩然來。韻叟請其登榻對坐,良久默然。韻叟搭訕問道:“聽說前日捉著一隻‘無敵將軍’,阿有價事?”淑人含糊答應,並未接說下去。

又良久,淑人面色微紅,轉睞偷盼,似有欲言不言光景。韻叟摸不著頭腦,顧令琪官喊茶。琪官會意,拉同瑤官退出門外,單剩韻娶、淑人在眠香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