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類·卷二
作者:葛虛存
◎徐文敬軼事
徐文敬公潮,先世業漁。生公之日,江潮大上,一小舟為風漂沒,徐翁急救之,得無恙。僦舟者為鄰省孝廉,入都赴試者。翁延至家,致雞黍之敬。次日洗兒,請孝廉命名,以江潮之異,遂名曰“潮”。其後孝廉累不第,而文敬早達,至某科以編修分校。孝廉得售,適出其門。
◎沈尚書門帖
沈歸愚尚書未達時,曾居木瀆鎮,自題門帖云:“漁艇到門春漲滿;書堂歸路晚山晴。”二語極肖鄉村清遠之景。後來居者,知為尚書手墨,即鐫諸門間。余少時過之,見老屋破扉,猶存字跡,因常口誦不忘,五十年來詢之瀆川人,無復知者,而余亦迷其處矣。
近見王韞齋集中《香蓬雜詠》有一章云:“一區舊宅太蕭條,耆碩驚心百歲遙。我亦寓公來過此,吟魂黯黯鷺飛橋。”自註:沈歸愚尚書舊宅,在山塘鷺飛橋西。王君館木瀆久,訪之必確。雷甘溪浚曰:“歸愚尚書舊宅,在鷺飛橋西不數武,門有綽楔,世亂後僅存其石,尚可識也。”又郭頻伽《靈芬館詩話》,紀尚書館於木瀆,主人有紡婢,愛聽其夜吟聲。事當即在僦屋題門時也。
◎喬潤齋中丞軼事
上海喬潤齋中丞,撫湖南時,德澤在人,口碑載道,逸事頗夥,靡有能詳述者。當其未遇時,鬼神呵佑甚奇。中丞少苦貧,或午刻由塾歸,灶突無煙,慰父母曰:“師已食我。”仍返塾。弱冠游邑庠,授徒不足自給,繼室張夫人,紡織以佐。遇秋試,輒不能往,丙辰歲,僅持錢八緡往,同伴恐為累,預約出闈先行。
中丞於十六日晚始歸寓,時已不及,而囊底罄竭,一錢不名矣。中丞素擅歧黃術,乃張帖行診,應手輒效,凡至病家率聞鬼語曰:“喬大人來,謹避,謹避。”緣是歸資粗足。時近榜期,姑緩歸。榜發,同人皆落,惟中丞獲雋。尹文端公時制兩江,素稔中丞名,見與鹿鳴宴,驚異之,厚贈而歸。
中丞躬自幞被,手持一傘,彳亍出水西門,薄暮冥冥,呼船搭之。忽見有峨峨官舫,停泊江乾,旗燦列。舟子搖手禁勿聲,令中丞處舵尾,一艙暗黑,無燈燭,但聞風濤淘涌,聲勢激盪,尋亦酣寢。質明,舟子呼曰:“起,起,至矣。”促登岸,惶遽中遺傘於艙,回顧官舫,渺然不見矣。自維舟子既不索值,千里金陵以一夕至,奇異方甚。後至邑廟,見神舟舵尾,遺傘在焉,乃恍然知神助,致敬盡禮而返。逾年成進士,仕至湖南巡撫。當其始也,被友所紿,方謂窮途無告,乃天卒相之,以醫得錢,以文得名,神復助之以歸,非公之德藝,有足以格乎天神者,曷由致此?彼小人慳吝之心,豈足以測君子哉!棄友而先行,亦友道之變也,其遭擯斥也,不亦宜乎。
◎其二
中丞未遇時,貧無升斗蓄,而嗜酒落拓,不事生產。夫人某氏有賢德,以紡織給公,每食必留以待,不敢自飽,時或斷炊,則置火酒一杯於幾。公歸見酒,便會意,飲訖,即大步去,以為常。公每深夜未歸,夫人登樓望,遙見紅燈二盞,照一人冉冉來,漸近數十步外,則燈杳而公至矣。夫人知公必貴,心竊喜,常準此以候門。一夕,燈未見而公已叩戶,夫人大疑,問公日間作何事,公曰:“不過賭錢吃酒耳。”夫人曰:“非此之謂。意君所為,或有傷於陰騭者?”公曰:“是無他,惟為相識某,代寫一轉婚書。既非我所說合,且其事既成,不書亦嫁,故代書之,想無害也。”夫人曰:“咄!既雲不書亦嫁,書將安用?此事攸關名節,斷不可為,其速往毀,遲恐不及。”公如聞棒喝,言下頓悟,即馳往,託言書尚有誤當改,其人出書,公急毀而納諸口,曰:“我不作此也。”遂返。及抵家,而夫人已笑候門左矣。
未幾,時當大比,夫人曰:“日往月來,老將至矣,凍餒豈長久計耶?值今槐花復黃,曷不藉以自奮。”公曰:“我亦思之,奈貧竟至此,只求百文,尚難度日,何來多金作考費?”夫人曰:“同袍中或有能挈帶者,試謀之。倘少有所需,妾當罄所有以助。”公因遍探交好,則已俱就道。繼至窗友顧某處,知少一仆,因未啟行,公曰:“弟亦欲往,奈無盤費。君等欲覓僕從,弟願稍貼舟金,為之執鞭,君能帶弟一行乎?”顧曰:“是何言!君本鴻才遠器,眾所敬服,豈敢屈為隸人。”公曰:“此弟自願,諸君能周鏇,弟已感甚,縱不賤視,弟亦何敢少怠耶?”顧曰:“如君言,同人諒無不允。某日,兄蚤至東門碼頭,喚某船戶可也。”
是日顧即言之同伴,眾皆駭曰:“某嗜酒好賭,妻孥尚不顧,肯為人服役耶?且彼雖貧,亦士流也,帶挈既無此力,若以隸役之,反難免眾議,此事萬不可。如必與俱,擬各他就。”顧曰:“奈已許何?”一友曰:“另伴亦難,君既約彼,某日我等可先期動身,彼無資本,未與其事,亦難深罪我等也。”眾然其議。至期,公因被出,遍覓顧舟不得。徘徊間,又遇試友下船,公趨問,始知顧與眾人已於某日動身,將出關矣。公聞,爽然若失,自嘆為貧所困,致人厭棄至此,不如投水以死。繼又念囊中尚有錢二緡,系細君物,不知費幾許心血,乃始穿就,當覓相識寄回,方不負。
遂離岸行,不數步,聞有相喚者,乃舊識某,近開糧食店於浦灘者,曰:“先生赴試動身耶?時尚蚤,盍少坐。”時公欲以被銀相寄,遂入店。某奉茶而前曰:“今科先生必高中,當預備賀儀,奉擾喜酒。稍頃,即送先生下船,不知船泊何處?”公聞某語,不禁淚落,無一言。某更駭問,公因述前事,某曰:“先生有志赴考,豈以此阻?奈我力綿,未能獨助,姑在此一飯,我當商之同輩,倘得集資贈先生,亦不枉與市井人屈交耳。但不知費應幾何?”公曰:“十貫足矣。”飯畢,某即出,公獨坐以待。
少頃,某偕短衣草履者五六人歸,指公曰:“此即赴考某先生也。”眾揖公,懷中各出銀錢置桌曰:“請收會錢。”公問故,某曰:“此皆同業,適為公合一會耳。”公感謝,某曰:“今日不及起行,我作東道主,沽酒餞先生,兼請諸君。”是晚各歡飲盡醉散。時已二鼓,眾曰:“夜深矣,我等宜送先生歸。”遂同進南關,及過倉前水關橋,前行者忽止,公問故,眾曰:“有巨人跨立橋上,不得過。”
公乘醉趨上橋,迫視之,其人高與城齊,仰望面目,黑暗中模糊不可辨,跨立橋中,不言不動。公以手拍其腿曰:“汝亦太自便矣,不顧人行走耶?速讓。”其人縮左足,側立讓公。公方與四人過,則又跨立如故,三人後至,皆自跨下出焉。未幾,三人者俱死,始知所遇乃凶神,以公福大,故讓之耳。明日,公就道,是科即以高魁獲售,明年連捷成進士,由縣令歷任顯要,有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