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量類·卷二
作者:葛虛存
◎梁瑤峰
梁文定公國治,中乾隆戊辰狀元,入直南書房,累任學使。後以粵東事免,復擢湖南巡撫,入繼於文襄輔政,故當時有於、梁之稱。其實公醇謹持躬,不敢濫為交結,與文襄異趣也。其先撫湘時,有家人索屬下賄不遂,故意阻其膳脯,以激公怒。而公枵腹終日,初無怨嗟,惟吸菸草而已,亦不知其為其奴所紿也。在軍機時,和相以其懦弱可欺,故意揶揄,至用佩刀公發以為嬉笑,公亦歡容受之,亦可覘公之度矣。
◎阿文成相度
阿文成公與和相,同值軍機大臣十數年,既薰蕕不相合,乃除召見議政外,毫不與通交接,凡立御階之側,公必相去十數武,愕然獨立。和就與言政事,公亦漫應之,終不移故處也。安南國王阮光平至京,遣其臣饋公土儀,公取一二物,使人出曰:“中朝公相問陪臣好。汝國王既誠心朝覲,其優賚厚寵,皆出自皇上體恤遠人之意,莫謂中朝公相,不識順逆二字也。”其陪臣汗流浹背,出謂人曰:“此誠宰相語。”公有上賜馬,一日脫韁去,圉人入告,公方觀書,曰:“覓之。”既獲,復命,公徐曰:“好。”仍讀書如故,其相度有若此。
◎史文靖
史文靖公貽直,器量宏大,風度翩然。嘗有不時宣召,公雅步如常。或有催促之者,公曰:“天下安有奔迫之宰相耶?”人服其知大體雲。
◎成知州
成州牧善,滿洲人,以筆帖式薦至冀州知州。時甘肅道員蔣全迪以冒賑伏法,子孫皆遣戍,其妻孥流離失所。嘗覓食直隸,至州界,其妻病旅店中,因賣其媳為奴。公買其媳歸,成婚日,憐其娜裊羞澀,詢知其家世,慨然曰:“等為外吏,豈可幸其患難、辱及家室?安知吾子孫輩他日不至此也。”因立遣還,並厚贈貲,遣送其妻媳歸籍,士人爭頌其德焉。
◎雷副憲雅量
雷翠庭副憲鋐,立朝謇諤,貞介絕塵,其雅量亦不可及。家居時客至,三呼從人捧茶來,未應,公亦怡然。或問之,曰:“在家廩給薄,此輩自懶於趨承耳。”
◎吉穴
吳縣潘長公,好善樂施,歷久不倦。除夕,有偷兒入匿暗室,潘君檢點入戶,猝不及避,視之,識是鄰人某,以嗜賭故,計窮而至,公因給銀十兩,導以好言,勸習經營。某得銀後,改邪為正,設小肆,家漸以裕。後潘公覓葬地,一時難得吉穴,尋至某處,見是好風水,有文筆峰環抱,恰與子午針相對,分寸不差,探問地主,即鄰人某也。因出價易之,渠感前恩,不較值。後哲嗣芝軒先生,果中乾隆癸丑科狀元及第,登相位。雖系人傑地靈,未始非累積陰功所致也。可不勉為善人乎哉!
◎蔡文勤家居
蔡文勤居家時,手創家規十六條,懸之祖廟,皆敬宗恤族,簡便易行者。約鄉鄰三百餘家,公禁賭博,宗親州里,翕然從之,風俗為之一變。雍正五年,漳泉飢,公適假歸,道經江浙,貸貲買米數千石,抵漳平糶,全活極多。名世大儒,有益鄉國如此。
◎戴簡恪軼事
戴簡恪公敦元,官刑部尚書。一日大雪,公著雨罩,手抱文書,步至街衢,呼驢車乘之。御者不知公為誰也,及至署,隸役呵殿而入。公下車,去雨罩,帽露珊瑚頂,御者大驚,將棄車而逃。公強留,與之錢而去,都中謂之“驢車尚書”。卒之日,鄉人往視之,敝衣露肘,布衾一襲,其儉德為不可及雲。
◎朱之錫遺婢書
總河尚書、義烏梅麓朱公(之錫),溫然長者,以清慎受知世祖皇帝。後齎志以歿,又無嗣子。近見公《遣婢帖》,真盛德事,錄之以示後生,知前輩用心如此。帖云:“前送回張氏女子,原無大過,只是娃子氣,好言教導,不甚知省。誠恐聲色相加,流入婢子一類,所以量給衣飾,還其父母。初時原是待年,五六日後,便有遣歸之意,故自後並無語諧謔,猶然處子也。而此女臨去時,哭泣甚悲,既恐人笑,又恐人不相信,我亦甚憐之。足下可將此女原無大過、完璧歸趙一段緣由,向其父母、中媒昌言明白,以便此女將來易於擇婿也。”
康熙中,徐、兗、淮、揚間,人盛傳公死為河神。十一年,總河王中丞,徇民情,疏語建祠濟寧,下部議,寢其事。按公此事,與宋張乖崖及明左都御史王公事略同,王事見《西園雜記》。
◎曾侯甘心受欺
同治乙丑之秋,郭遠堂中丞開藩蘇州,余與同官諸人晉謁。翌日,中丞觴之。酒酣,中丞忽問元和令蕭山陶君肖農曰:“某人近日在家否?”陶對曰:“已游庠且食餼矣。”
中丞乃笑謂余等曰:“此系渠鄉人,當金陵初復時,冒稱校官,往謁曾侯,高談雄辯,議論風生,有不可一世之概。侯固已心奇之矣,中間論及用人,須杜絕欺弊事,遂正色大言曰:‘受欺不受欺,亦顧在己之如何耳。某盱衡當世,略有所見,若中堂之至誠盛德,人自不忍欺;左公之嚴氣正性,人亦不敢欺。至如某某諸公,則人雖不欺而尚疑其欺,或已受欺而不悟其欺者,比比也。’侯不禁大喜,撫髀稱是,因謂之曰:‘子可至軍營中,一觀我所用之人。’某諾而出,次日遍謁諸文武,歸而復命曰:‘軍中多豪傑俊雄之士,然某於其間,得二君子人焉。’侯驚問何人,則舉塗方伯宗瀛,及中丞名以對,侯又大喜稱善,乃待為上客。顧一時未有以處之,姑令督造炮船。未幾,忽挾千金遁去,所司以聞,且請急發卒追捕,侯默然良久,曰:‘止,勿追也。’所司惘然退。侯乃自捋其須曰:‘人不忍欺,人不忍欺。’左右聞者,皆匿笑不敢仰視。”中丞言至此,又顧陶君曰:“此人既游庠食餼,當令人勉之務正,如曾侯者,難再遇也。”
次日,同官聚談,舉為笑柄。或曰:“幸金數不多,故侯大度置之耳。”或曰:“侯恐播受欺名,故忍而不追也。”余曰:“不然。昔宋韓魏公總五路師經略西夏,有人以偽書乾之,得厚贈去。”已而事露,諸將請捕之,韓公曰:“此人敢於百萬軍中,持偽書以欺我,則其人之膽識必有過人者,若跡之急必投入夏國,是又生一張元也。”遂止。後世論者,共服韓公之深識遠慮。當金陵甫復時,發逆未平,捻勢正熾,曾侯之見,即韓公之見也。大臣謀國深遠,豈惜此區區之金,乃受欺之名哉!眾皆以余言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