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術類·卷九
作者:葛虛存
◎書劉文正遺事
劉文正公名統勛,山東諸城人,其行事在國史,生卒年月在家乘,不更述。述其遺事數則,信而有徵者。乾隆二十有六年,河決開封楊橋,公以大學士奉命臨視,決口久不得塞。一日日昃,公張秋氈笠、御大繭袍,微行出公廨,至決河口,見數十步外秸料山積,牛馬雜 遝,系車轅下,人則或立或坐,或臥或起,皆戚戚聚語,甚有泣者。公訝之,招老成者問故,則並云:“來已數日,遠者四五百里、二三百里不等,一車或四牛、或三兩牛、或雜騾馬,一日口食及牛馬麩草,至減得銀兩許,日久費無所出,復不知何日得返,是以懼且泣耳。”曰:“何不交官?”則雜曰:“此岸秸料,某縣丞主之,每車索使費賒,眾無以應故也。”
公怒甚,回廨,即諭傳巡撫恭請王命並縛某縣丞,限時刻至決口。諭一出,河堤使者亦失色。夜將半,巡撫倉皇縛某縣丞來,跪轅外。公怒甚,出坐堂皇,受巡撫禮謁,因聲曰:“口一日不塞,則聖心一日不安,河南北萬姓亦一日不寧。塞口所恃者秸料,今秸料山積,某縣丞以勒索不遂,稽留要工,罪死不赦!今先斬若,徐專摺參撫司道耳。”巡撫股慄,叩首堂皇下不止,天且曙不解。同公出使滿尚書某,起為緩頰,久乃釋,即命褫縣丞職,枷示決口。
甫半日,南北岸秸車無一在者,又三日而決口塞。公臨事剛斷,不假借若此。猶憶乾隆四十二年,雎州河亦決,時余客河南,以事數至河上,見老柳下一蒼白叟嘆咤不止,旁系兩牛一車。叟滎澤人,距決口三百里外,問其故,曰:“十日前,以兩牛一車駝秸料抵工所,某主簿監收,索重費不得遂,痛抑秸料,雲斤兩止九十七斤,余不敢爭也。”叟故詼諧,因指二牛曰:“豢養若數年,日食料數升、秸數束,不意恇弱至此,駝不及百斤也。”蓋河員之肆橫藐法至此,而重臣視河,及河堤使者又類皆養威重,不輕出,一任其慘肆荼毒,及縻費國帑以為固然,甚或藉以漁利。老人年七十八者,述文正視河時事,為余泣也。公屢奉使遠出,所挈只二奴,用驛馬不過六七匹。抵行館,即使二奴居後廨,公處其前,臥亦如之。
公食畢,呼二奴食,奴退,徹者乃入,不使見一人。有所需,則州縣之承應者,傳以出入焉。乾隆中葉後,親信重臣出使,無逾公者,然究未嘗於令甲外有所加也。厥後奉使者不然,空驛馬不足給之,遂有役民騾民馬者矣,有數州縣津貼一縣者矣,有站規、有門包、有鈔牌過站禮,州縣官惴惴惕息,謹厚者費以千計,稍厲威嚴,及侈輿馬、廚傳者以萬計、以數萬計矣。大率一方倉庫虧缺,多由驛站,驛站縻費,多由重臣出使。州縣官窘急無計,則大吏為調劑法以救目前。於是調腹內州縣,疊處沖途;又告乏,則又調員,不十年而州縣倉庫無有不虧缺者矣。使皆如公挈二奴、用馬六七,又事事不過令甲,則民生吏治,困壞豈至此哉?方金川之用兵,每當召對,公屢主護兵議,純皇帝頷之,然不遽撤也。
一日,純皇帝在熱河,公留京辦事,兼上書房總師傅上行走。天暑甚,公適在三天中,檢視諸皇子日課。忽廷寄至,令公一日半馳熱河。公至澄懷園,索肩輿即行。馳到,日已過午,即召對,曰:“昨軍報至,木果木僨事,溫福已陣亡,朕煩懣,主意不定,用兵乎?撤兵乎?”公即對曰:“前兵可撤,今則斷不可撤。”復問曰:“誰可任?”公又對曰:“臣料阿桂必能竣事,乞專任之。”純皇帝良久曰:“汝言是,朕意決矣。留京事重,汝即日回可也。”蓋公晚年,純皇帝眷注益隆,信任益篤,或有待公而決者,即此一事可見。公自奉極儉,所服朝珠無值千金以上者,故緶斷即棄之,不更拾取。卒之日,肩輿已詣東華門,忽悶而仆。額附福隆安以聞,純皇帝急臨視之,及門聞已卒,哭而入,蓋始終倚畀之厚,朝臣無有過者。實公之藎誠有以致之也。
◎書李恭勤遺事
李恭勤公名世傑,貴州黔西人,自少以父官江北鹽場大使,遂入貲為巡檢,由巡檢官至四川及江南、江西總督,內擢兵部尚書,加太子太保。純皇帝屢欲以為大學士,有尼之者,言公不由科目,例不可官內閣,乃中止。然治行實有絕出流輩者,以此欽純皇帝知人。余素不識公,歲戊申四月,在河南巡撫畢公沅幕府,值畢公病亟,公適自江南總督調回四川,道出開封,素厚畢公,欲入省之。畢公知余與公次子為同歲生也,屬余迓公入,坐床側,數語,畢公憊甚,余遂延公入就近廳事。
將飯,公坐次,余頌公江南治績,公蹙額曰:“子過矣。余為江南總督非所長,為四川總督庶可耳。”請其故,則曰:“兩江地大事劇,主持者非一人,三巡撫、一漕督、一河督、兩織造、一鹺使,巡漕榷關復在外,動皆可具摺上達,以一人居十數大吏中,遷就不可,徑情直行又不可,余故不能為也。四川不然,舉十一府、九廳、九直隸州與諸邊內外事,皆一人專之,事權不分,號令畫一,故可為也。”余又請其故,公曰:“飯未至,姑為子述一二事可乎?”余唯唯。曰:“四川自兩金川用兵以來,又承制府福康安後,徵調賦斂無藝,倉與庫皆若洗,譬若中落之家,非有一人率先蚤夜操作、減省衣食、裒聚絲粟,則元氣不復。余既與司道以下,設厲禁,凡府州縣無事不復入成都,即以公事來者不得過日限,不得畜音樂、侈宴會,不得飾輿馬衣服,朝珠之香楠犀碧、蟒服之刻絲顧繡者皆有禁。余官總督數年,未嘗宴一客。成都將軍者新蒞任,不為置酒則太恝,置則破例,乘其家口抵任日,饋一蒸豚、一燒羊,使標下守備婉告曰:‘本欲屈入署,適聞眷屬至,謹以此佐家宴。’屬吏自布政司以下,亦未為具一飯。惟屆歲除,則先飭子婦及婢嫗為飠畢飠羅至十數斛。歲首,五鼓朝賀畢,布政司以下皆集轅門,督府制嚴重,屬吏至,恐不及見。自正印以上,廨左右皆有官廳,余因遣巡捕官遞告曰:‘汝曹為朝廷出力久,行且遷擢,今總督為汝發兆也。’遂令佐雜官坐州縣官廳,以次上,令府廳坐司道官廳,皆食以飠畢飠羅。余則出延司道,至署共食。食畢,出堂皇先受司道謁賀,即令府廳州縣等遞謁,司道府廳禮畢,告曰:‘元日俗例,上司同官雖不接見,亦必肩輿到門,道有遠近,必日昃始歸,徒苦昃從無益也。況若曹亦有父母妻子,歲首例得給假,諸君何不早歸,令若曹亦放假半日乎?’皆應曰:‘諾。’於是元日虛文往來俗例始革。迨調任江南日,倉庫缺額者漸以填補,布政司王站住,力亦居多焉。”公尚欲語,而飯適至,遂飽餐去。後六年,余奉命視學貴州,嘗道黔西,公先以病告歸,足疾不得行,然入州境後,見書院、學舍、義田、義冢等,無不井井,李氏先隴封樹亦倍修整,詢之,皆公歸里後一一所繕造也。未抵城數步,公令兩仆扶掖,出迓於道左,余急下輿揖曰:“何敢勞公。”公笑曰:“非迎學使,迎不徇情面之賢者耳。”
余遜謝,別去。試竣,復過公,留話半日。時公相福康安,由四川調督雲貴,將入境,語次,公顰蹙曰:“聞近日辦督撫行館,竟有以顧繡貼地者,侈風一啟,他日伊於胡底耶?”因嘆息執手別。未幾,公亦謝世矣。書此以為官大吏者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