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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林學案·主事顧涇凡先生允成

作者:黃宗羲

顧允成字季時,別號涇凡,兄則涇陽先生也。與涇陽同游薛方山之門。萬曆癸未,舉禮部。丙戌廷對,指切時事,以寵鄭貴妃、任奄寺為言。讀卷官大理何源曰:“此生作何語?真堪鎖榜矣。”御史房寰劾海忠介,先生與諸壽賢、彭遵古合疏,數寰七罪,奉旨削籍。久之,起南康府教授。丁憂。服闋,再起保定府教授。歷國子監博士,禮部主事。詔皇太子與兩皇子並封為王,先生又與岳元聲、張納陛上疏極諫,責備婁東。已而趙忠毅掌計,盡黜政府之私人。婁東欲去忠毅,授意給事中劉道隆,謂拾遺司屬不宜留用,因而忠毅削籍,太宰求去。先生又與于孔兼、賈岩、薛敷教、張納陛抗疏,犯政府,皆謫外任。先生判光州。是時政府大意在遏抑建言諸臣,尤遏抑非台省而建言者。先生上書座師許國,反覆“當世但阿諛、熟軟、奔競、交結之為務,不知名節行檢之可貴,聖怒可攖,宰執難犯。言路之人襲杜欽、谷永附外戚,而專攻上身之故智,以是而禁人之言,猶為言路不塞哉!”布衣瞿從先,為李見羅頌冤,進唐曙台《禮經》,先生皆代為疏草,惟恐其不成人之美也。光州告假歸,十有四年,所積俸近千金,巡撫檄致之,先生不受。丁未五月卒,年五十四。

平生所深惡者鄉愿道學,謂:“此一種人,占盡世間便宜,直將弒父與君種子,暗佈人心。學問須從狂狷起腳,然後能從中行歇腳,近日之好為中行,而每每墮入鄉愿窠臼者,只因起腳時,便要做歇腳事也。”鄒忠介晚年論學,喜通融而輕節義,先生規之曰:“夫假節義乃血氣也,真節義即義理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義理之怒不可無。義理之節氣,不可亢之而使驕,亦不可抑之而使餒。以義理而誤認為血氣,則浩然之氣,且無事養矣。近世鄉愿道學,往往藉此等議論,以銷鑠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遠。”一日,喟然而嘆,涇陽曰:“何嘆也?”曰:“吾嘆夫今之講學者,恁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講學耳。”涇陽曰:“然則所講何事?”曰:“在縉紳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傳食諸侯一句。”涇陽為之慨然。涇陽嘗問先生工夫,先生曰:“上不從玄妙門討入路,下不從方便門討出路。”涇陽曰:“須要認得自家。”先生曰:“妄意欲作天下第一等人,性頗近狂,然自反尚是硜硜窠臼,性又近狷。竊恐兩頭不著。”涇陽曰:“如此不為中行,不可得矣。”先生曰:“檢點病痛,只是一個粗字,所以去中行彌遠。”涇陽曰:“此是好訊息,粗是真色,狂狷原是粗中行,中行只是細狂狷。練粗入細,細亦真矣。”先生曰:“粗之為害,亦正不小,猶幸自覺得,今但密密磨洗,更無他說。”涇陽曰:“尚有說在,性近狷,還是習性;情近狂,還是習情。若論真性情,兩者何有?於此參取明白,方認得自家。既認得自家,一切病痛都是村魔野祟,不敢現形於白日之下矣。”先生遲疑者久之,而後曰:“豁然矣。譬如欲適京師,水則具舟楫,陸則備輿馬,徑向前去,無不到者。其間倘有阻滯,則須耐心料理,若因此便生懊惱,且以為舟楫輿馬之罪,欲思還轉,別尋方便,豈不大誤!”涇陽曰:“如是!如是!”先生嘗曰:“吾輩一發念,一出言,一舉事,須要太極上著腳,若只跟陰陽五行走,便不濟事。”有疑其拘者,語之曰:“大本大原,見得透,把得住,自然四通八達,誰能拘之?若於此糊塗,便要通融和會,幾何不墮坑落塹,喪失性命。”故先生見義必為,皆從性命中流出。沈繼山稱為“義理中之鎮惡,文章中之辟邪”,洵不虛也。

小辨齋劄記

學者須在暗地裡牢守介限,不可向的然處鋪張局面。

逆詐億不信五字,入人膏肓,所謂殺機也。億逆得中自家的心腸,亦與那人一般;億逆得不中那人的心腸,勝自家多矣。

人心惟危,王少湖曰:“危之一字,是常明燈,一息不危,即墮落矣。”朱子嘗曰:“孟子一生,費盡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尋四字。今日講學家,只成就枉尺直尋四字。”愚亦曰:孟子一生,費盡心力,只破得無善無惡四字。今日講學家,只成就無善無惡四字。

三代而下,只是鄉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雖不犯乎弒君弒父,而自為忒重,實埋下弒父弒君種子。

無善無惡本病,只是一個空字,末病只是一個混字。故始也,見為無一之可有;究也,且無一不可有。始也等善於惡,究也且混惡於善,其至善也,乃其所以為至惡也。

《離》九三曰:“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凶。”歌為樂生者也,嗟為憂生者也,言人情憂樂只在軀殼上起念,不如此則如彼。不知人生世間如日昃之離,有幾多時節,何為靠這裡尋個憂樂?凶之道也。

自三代以後,其為中國財用之蠹者,莫甚於佛、老,莫甚於黃河。一則以有用之金,塗無用之像;一則以有限之財,填無限之壑。此所謂殺機也。

發與未發,就喜怒哀樂說,道不可須臾離,何言發未發也?程子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言人分上事;若論道,則萬物皆具,更不說感與未感。”最為的當。

焱祚之促,小人促之也;善類之殃,小人殃之也;紹聖之紛更,小人紛更之也。今不歸罪於小人,而反歸罪於君子,是君子既不得志於當時之私人,而仍不得志於後世之公論。為小人者,不惟愚弄其一時,仍並後世而愚之也。審如其言,則將曰“比干激而亡商,龍逢激而亡夏,孔子一矯而春秋遂流為戰國,孟子與蘇秦、張儀分為三黨,而戰國遂吞於呂秦”,其亦何辭矣!

南臬最不喜人以氣節相目,仆問其故,似以節義為血氣也。夫假節義乃血氣也,真節氣即理義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怒不可無。理義之節氣,不可亢之而使驕,亦不可抑之而使餒。以義理而誤認為血氣,則浩然之氣,且無事養矣。近世鄉愿道學,往往藉此等議論,以銷鑠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ϛ@֮־,其言最高,其害最遠。(以上《論學書》)

心學之弊,固莫甚於今日,然以《大學》而論,所謂如見肺肝者也,何嘗欺得人來?卻是小人自欺其心耳。此心蠹也,非心學也。若因此便諱言心學,是輕以心學與小人也。《鹹》九四不言心,而彖曰“感人心”,則鹹其心之義也。《艮》六四不言心,而象曰“思不出其位”,則艮其心之義。其曰貞吉,則道心之謂,曰“憧憧”,則人心之謂也。“艮其身”,亦猶《大學》之揭修身,蓋心在其中矣。何諱言心之有?乃曰:“心意可匿,身則難藏。”其不本正心誠意,而本修身,殆有精義,不免穿鑿附會矣。

近言調攝血氣,喜怒不著,自有調理。此知足下心得之深,直透未發前氣象,即六經且為註腳矣。但恐此意習慣,將來任心太過,不無走作,其害非細。足下必曰:“聖賢之學,心學也,吾任吾心,何走作之有?”不知道心可任也,心不可任也,道心難明,人心易惑。弟近來只信得《六經》義理親切,句句是開發我道心,句句是喚醒我人心處。學問不從此入,斷非真學問;經濟不從此出,斷非真經濟。

陽明提良知,是虛而實;見羅提修身,是實而虛。兩者如水中月,鏡中花,妙處可悟而不可言。所謂會得時,活潑潑地;會不得,只是弄精魂。

昔之為小人者,口堯、舜而身盜跖;今之為小人者,身盜跖而罵堯、舜。

名根二字,真學者痼疾。然吾輩見得是處,得做且做,若每事將此個題目光光抹摋,何處開得口、轉得身也?

根原枝委,總是一般,大趨既正,起處既真,信目所視,信口所喔,頭頭是道,不必太生分別。

平生左見,怕言中字,以為我輩學問,須從狂狷起腳,然後能從中行歇腳。凡近世之好為中行,而每每墮入鄉愿窠臼者,只因起腳時便要做歇腳事也。(以上《與彭旦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