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儒學案下·忠烈黃石齋先生道周
作者:黃宗羲
黃道周字幼玄,號石齋,福之鎮海衛人。家貧,時時挾策遠遊,讀書羅浮山,山水暴漲,墮澗中,溯流而入,得遇異人,授以讀書之法,過目不忘。登天啟壬戌進士第,選庶吉士,散館補編修,即以終養歸。尋丁內艱,負土築墓,終喪丙舍。
崇禎庚午,起原官。小人恨錢龍錫之定逆案,借袁崇煥邊事以陷之,下獄論死。先生抗疏頌冤,詔鐫三級,陛辭。因言《易》數,皇上御極之元,當《師卦》上九,“開國承家,小人勿用”,以諷首輔溫體仁,削籍為民。丙子,起右中允,上言慎喜怒,省刑罰,即如鄭鄤杖母之獄,事屬曖昧,法不宜坐。奉旨切責。丁丑進左春坊、左諭德,大學士張至發選東宮官屬,不及先生。楊廷麟等之直講讀者以讓先生。至發曰:“道周意見不無少偏,近日疏三罪,四恥,七不如,有不如鄭鄤之語,蔑倫杖母,明旨煌煌,鄤何如人?而自謂不如,是可為元良輔導乎?”給事中馮元飆言:“道周忠足以動聖鑒,而不能得執政之心,恐天下後世,有以議閣臣之得失也。”
戊寅,進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上御經筵,問:“保舉考選,孰為得人?”先生對:“樹人如樹木,須養之數十年,始堪任用。近來人才遠不及古,況摧殘之後,必須深加培養。”上又問,對曰:“立朝之才存乎心術,治邊之才存乎形勢。先年督撫未講形勢要害,浪言勦撫,隨寇團走,事既不效,輒謂兵餉不足。其實新舊餉約千二百萬,可養四十萬之師,今寧、錦三協,兵僅十六萬,似不煩別求,以供勦寇之用也。”未幾楊嗣昌奪情入閣,陳新甲奪情起宣、大總督,方一藻以遼、撫議和。先生具三疏,一劾嗣昌,一劾新甲,一劾一藻。七月己巳,上召先生至平台,問曰:“朕自經筵,略知學問。無所為而為之,謂天理,有所為而為之,謂人慾。爾疏適當枚卜之後,果無所為乎?”對曰:“臣無所私。”上曰:“前月二十八日,推陳新甲,何不拜疏?”對曰:“御史林蘭友,給事何楷,皆有劾疏,以同鄉恐涉嫌疑耳。”上曰:“今遂無嫌乎?”曰:“天下綱常,邊疆大計,失今不言,後將無及矣。臣所惜者,綱常名義,非私也。”上曰:“知爾素有清名,清雖美德,不可傲物遂非。唯伯夷為聖之清,若小廉曲謹,不受餽遺,此可為廉,未可為清也。”對曰:“伯夷全忠孝之節,孔子遂許其仁。”上以為強說。嗣昌出辯曰:“臣不生於空桑,豈遂不知父母?臣嘗再辭,而明旨敦迫甚至,臣父而在,且不敢自有其身,況敢有其子乎?道周學行人宗,臣實仰企之。今乃謂不如鄭鄤,臣始太息絕望。鄤之杖母,行同梟獍,道周又不如鄤,何言綱常耶?”先生曰:“臣言文章不如鄭鄤。”上責其朋比,對曰:“眾惡必察,豈得為比?”先生又曰:“古人對仗讀彈文,嗣昌身為大臣,理宜待罪,豈得出而角口?”於是嗣昌引退。上曰:“爾不宜誹謗大臣。”對曰:“臣與嗣昌比肩事主,何嫌何忌,而不盡言?”上曰:“孔子誅少正卯,當時亦稱聞人,惟以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順非而澤,記醜而博,不免孔子之誅。今之人率多類此。”對曰:“少正卯心在欺世盜名,臣之心在明倫篤行。”上以褊激恣口,叱之去。
先生曰:“臣今不盡言,則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則陛下負臣。”上曰:“爾讀書有年,祇成佞口。”先生又為上辯忠佞者久之,上怒甚,然亦奪於公議,止謫江西布政司知事。蓋上素知先生清苦無私。第三疏在枚卜之後,小人中之者,謂當枚卜之時,隱忍不言,睥睨宣麻,宣麻不得,由是發憤耳。上入此間,亦遂疑先生平生言行之出於偽也。先是五月間,先生草劾一藻、新甲二疏,俾長班投會極門,長班恐疏上必敗枚卜,乃駕言會極門中官索錢,先生無以應。至會推旨下,長班絕望,始並投三疏,故小人有此揣摩。彼小人之識見,亦猶夫長班之識見也。
庚辰,江西巡撫解學龍疏薦地方人才,謂先生堪任輔導。上怒其朋比,逮先生及解撫,廷杖之,下刑部獄。戶部主事葉廷秀,太學生塗仲吉,上書頌先生,皆廷杖。先生在獄中,同獄者多來問學,偵事者上聞,詞連黃文煥、陳天定、文震亨、孫嘉績、楊廷麟、劉履丁、董養河、田詔。上使鎮撫司雜治之,連及者既不承,至有戟手而詈者,諸人皆返刑部,而先生改下北寺。當是時,告訐公行,小人創為福黨之說,以激上怒,必欲殺先生而後已。司寇劉澤深擬煙瘴遣戍,再奏不允。宜興出山,天下皇皇,以出先生望之。辛巳十二月,戍辰州衛。一日上御經筵,嘆講官不學,宜興進曰:“惟黃道周,識雖偏而學則長。”次輔蔣八公因言道周貧且病,乞移近戍。宜興曰:“皇上無我之心,有同天地,既道周有學,便可徑用,何言移戍?”上笑而不言。既退,即御書原官起用。未上而京師陷。南渡,起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尋以祭告禹陵出,棲遲浙水。
國亡之後,奉思文入福,遂首政府。是時政由鄭氏,祭則寡人。賜宴大臣,鄭氏欲居第一,先生謂祖制武職無班文官右者,相與爭執。鄭氏辭屈,嫌隙遂成。先生視鄭氏殊無經略之志,自謂出關,然不能發其一甲,轉其斗粟,徒以忠義激發,旬月之間,揭竿雲集。先生親書告身獎語,給為公賞,得之者,榮於誥敕。從廣信抵衢州,為其門人所紿,至婺源明堂里見執,系尚膳監,絕粒十四日不死,引磬又不殊。丙戌三月七日兵解,年六十二。
先生深辨宋儒氣質之性之非,氣有清濁,質有敏鈍,自是氣質何關性上事?性則通天徹地,只此一物,於動極處見不動,於不睹不聞處見睹聞,著不得纖毫氣質。宋儒雖言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焉。畢竟從夾雜中辨別精微,早已拖泥帶水去也。故知先生之說為長,然離心之知覺,無所為性,離氣質亦無所為知覺,如此以求盡性,未免易落懸想。有先生之學,則可;無先生之學,尚須商量也。
榕壇問業
千古聖賢學問,只是致知;此知字,只是知止。試問止字的是何物?象山諸家說向空去,從不聞空中有個止宿。考亭諸家說逐物去,從不見即事即物止宿得來。此止字,只是至善,至善說不得物。畢竟在人身中,繼天成性,包裹天下,共明共性,不說物不得。此物粹精,周流時乘,在吾身中,獨覺獨知,是心是意。在吾身對照過,共知共覺,是家國天下。世人只於此處不明,看得吾身內外有幾種事物,著有著無,愈去愈遠。聖人看得世上只是一物,極明極親,無一毫障礙。以此心意,澈地光明,才有動處,更無邪曲,如日月一般,故曰明明德於天下。學問到此處,天地皇王,都於此處,受名受象,不消走作,亦更無復走作,那移去處,故謂之止。自宇宙內外,有形有聲,至聲臭斷處,都是此物貫澈,如南北極,作定盤針,不由人安排得住。繼之成之,誠之明之,擇之執之,都是此物指明出來,則直曰性,細貼出來,則為心為意,為才為情。從未有此物不明,可經理世界,可通透照耀。說此話尋常,此物竟無著落。試問諸賢,家國天下,與吾一身可是一物?可是兩物?又問吾身有心,有意,有知,夢覺形神,可是一物?兩物?自然谺然摸索未明,只此是萬物同原,推格不透處。格得透時,麟鳳蟲魚,一齊拜舞;格不透時,四面牆壁,無處藏身。此是古今第一本義,舍是本義,更無要說,亦更不消讀書做文章也。
問:“格物之物,若果有物,致知之知,應別有知。夫子直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此知字,豈有物在?”某云:“夫子平生說無知,《中庸》都說有物,佛家極要說無物,諸乘都說有知。此是玄黃之判。然是夫子對子路說得不同,曰:‘由,知德者鮮矣!’彼知字,若是無物,則此德字,亦是無知了。此處參透,於本始工夫定無疑誤。”
問:“前說萬物一體,未免是籠統說話。周、程說敬,延平說靜,唐、虞說中,此中皆不著一事一物,如要靜觀未發氣象,又放不得胞與源頭。”某云:“賢說極好,未發前,不看得天地萬物。已發後,必為天地萬物所倒。此處格透,縱有蔽虧,是天地萬物影光相射。”
問:“已信格物是個明善,再不復疑。只是一個學字,晦翁謂明善復初,陸說是自然有覺,將覺先於學,抑學後乃覺耶?有學便有習,將覺果是性?學果是習耶?”某曰:“此則不曉格物是知去格他,抑知至是物通至此耶?聖賢只是如此學問,猶天上日月,東西相起,決不是舊歲星辰,教今年風雨,亦不是今歲晦朔,覺去歲光明。吾人只此一段精魂,上天下地,無有定期,溫故便知千歲,知新便損益百代,切勿為時師故紙,蔽此晶光。”
問:“時時守中,與時措之宜,是一是二?”某云:“聖門吃緊入手處,只在慎獨,自不睹聞,自未發以至已發,隱微顯見,何時離得中字?何時分破得中字?聖門不把和字硬對,正是聖門明眼明手,如小人便要通方,隨時變化,以此於中庸上看粗了。”
大抵戒慎則時時做得,不戒慎則時時做不得,擇乎中庸,不能期月者,畢竟於隱微去處,工夫不到。如要刻刻致精,自然無期月終身之別。隨他說時中變化,我只管是刻刻獨知,再勿隨他橫生手腳。
某生平謂人心頭學地,須積精而成。如一片日頭,晃赤赤無一點昏昧,團團天中,只一片日子。日北則晝長氣熱,萬物皆生;日南則晝短氣寒,萬物皆死。觸鹵而出,則為雷霆;迫氣而行,則為風雨;餘光所照,以為星辰;餘威所薄,以為潮水;爆石為文,融金為液,出入頂踵,照於心繫。如此,世間無一物一事不是日頭串透。人生學問精誠,常如此日,然後能貫串六虛,透徹上下,千里萬里,無有障隔。如此便到十世百世,更無芥礙了。稍不如此,雖杵針鐵線,穿鑽不來,何況鋼城千重內外?
問:“上下四方,覆仰圓成,如何說一矩字?既是矩字,如何貫去?”某云:“此事只有管仲曉得,曾參用得。管子云:‘大圓生大方,大方生規,規生矩。’矩自四方,從大圓中五變出來,生人生物,生四肢百節,禮樂疇象,無人曉得。顏子問目,夫子把四勿與他,版版整齊,他人一毫用不得。曾子以忠恕兩字代之。漢初儒者,把《大學》、《中庸》置禮書中,是聖門奧義。今人抽出,以為心學,如一方磚,磨作圓錢,又於矩中再變回去。是樂律中,自黃鍾子聲五變之後,再起清音也。古人為學,立一字有千種奧義,追尋將來,所以發憤為得不厭。今人為學,極好是賣弄得去,所以自家亦厭薄了。今如賢看到矩字,此是管子所謂大圓初生時,如一印璽,千聖相傳,尚有手法。孟子所謂功力,一聖難傳。譬如一物渾圓,勾而股之,此之謂絜,絜是絜而使方;一物四方,率而圓之,此之謂率,率是率而得圓;一物方圓,徑而通之,此之謂貫,貫是貫而得一。聖人只此三法,提挈天地,裁成萬物。舉其形跡,似雲準繩規矩,推其巧力,其便是捖摶兩造,創立精光。三千年來,無人解得,但恐言之又生許多口涎,費人砭剝,不如溷溷,大家看《四書》去也。”
問:“性體穆然無思無為,《中庸》便說戒慎恐懼,此是後天存省之功,是先天流行之體?”某云:“人須曉得,人不是天,性不是道。人若是天,便亦蒼蒼茫茫,遠無紀極。性若是道,便亦隨人函裹,弘闡不來。所賴聖人居敬存誠,時時看得人即是天,性即是道,所以禮樂文章,節次生來,成個變化昭明。外道大錯,只說天字,更不看地看人,更不知天地日月星辰,如何安頓?天上有個日月星辰,人面上有個耳目口鼻,只此便須戒慎,豈得無思無為?如是,未生以前何消探討?程伯子所云:‘極上更不須說也。’成周盛時,公卿士夫,個個知學,如《頌》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雅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夫子乃云:‘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吾儒著眼,只在各正不已,中間未到於穆變化上去,切勿雲毛髮骨節,俱是虛空也。”
問:“《中庸》以性明道,揭一誠字,即如老氏所謂其中有物者。窈冥之內,信有此物,則玄素所求,差別不遠,如何刊落兩家?且如所論退藏寂感,何思何慮,難道無存省流行之別?”某云:“洗心退藏,中更為何物?寂感遂通,此外亦有何物?只如憧憧往來,此時戒懼,已為晚矣。人身自床几上下,何處不空?頂踵豎來,何處不實?空實兩事,切不須說,只看日方出地,萬象昭明,雷在澤中,萬物宴息。泛泛說虛中寶藏,猶入古廟中,見鳴蛙以為精怪也。如是至誠人,只管肅衣冠,一揖而退耳。”
讀書人莫苦紛囂,莫喜空寂,只是不驕不諂,不淫不濫,如駕安車,導坎過橋,常覺六轡在手,雞犬放時,亦在家園,何須建鼓。
問:“聖門之學,不過博文約禮,如是禮者三千三百,包舉《詩》、《書》。夫子自少到老,定奪不盡,如是無文之禮,此是入手,便當尋求,豈容留為後著?”某云:“賢看一部《禮記》,才信得儼若思,抑先信得儼若思,然後去看一部《禮記》耶?真讀書人,目光常出紙背,往復循環,都有放光所在。若初入手,便求要約,如行道人,不睹宮牆,妄意室中,是亦穿窬之類也。”
聖門體道,在鄙夫面前說孝說弟,說敬說誠,說仁說義,得了一個,個箇貫得,只是學便不同也。如要學孝學弟,學敬學誠,學仁學義,亦何處貫串不得?試問諸賢,周公仰思待旦,夫子發憤忘食,此豈謂恕字擬議不透耶?讀書人再不要傍聲起影,如夢蕉鹿,無一是也。
問:“一是何物?多是何物?多一相生,又是何物?《易》曰:‘動貞夫一。’此一字,與貞觀、貞明,何處貫串?”某云:“凡天地貞觀,此是氣象凝成,在學識中做體乾自在;日月貞明,此是精神所結,在學識中做意思迴環。有此兩樣,理義萬千,費千古聖賢多少言論,唯曉得兩極貫串,貞一而動,天地日月,東西循環,總此一條,走閃不得。四顧星河,煙雲草木,都是性道,都是文章,至此便有要約。”
問:“如此體會,猶在太虛空際。如何探討自家訊息?如要事事物物求個太極,雖舌敉齒落,做不得學識漢子,如何會到一貫田地?”某云:“賢看兩極,果落空虛,天地日月,何由不能傾倒?須信兩極,只是一條,控持天地,轆轤日月,觀是此觀,明是此明,不須就他顯求形象,細認聲香。”
問:“如此看一貫,到有一物貫串,中間如轂之與輻,四旁中央,等是一物,何由能得終古無敝,萬物同原?”某云:“吾生在天地中間,盡天地中事,何須怪天地有物也?”
問:“陰陽變化,離不得多,二五絪縕,說不得一,生初既不須說,復命又不容談,何苦於一多上往返辨折?譬如《西銘》數行,該括許大,曉得此意,亦省多少言語,豈有聖門諸賢,當日未解《西銘》意思也?”某云:“《西銘》極好,然如一《詩》六義,《春秋》三微,《禮》、《樂》五起,中間變現,千億無涯,如何包裹得住?籠統話再勿說,如且學識,看他後來,終是緩綆穿石,如要把柄,體會《詩》、《書》,終是傀儡線子也。”
問:“此道只須靜觀,久當自徹。古人嘗說外照終年,不見一身,內照移時,能見天下。聖人學問,只是致知。致知前頭,又要格物,如看萬物果是萬物,此與未嘗格物,有何分別?如看萬物不殊一物,此知豈復萬物所量?譬如鏡子,十分光明,自然老來老照,少來少照,豈必豫先料理面孔耶?”某云:“從來論說,唯有此徹。聖人一貫,只是養得靈湛,看得無限名象,從此歸游,首尾中間,同是此路。如信得盤古世界,便有《詩》、《書》,亦信得周公製作,初無文字也。只為此處浩瀚落空,要原本擇執,與人持循,便說天下言無多子,行無多子,使天下文人,回頭捫心,與初讀書人,了無分別耳。”
問:“學識原頭,果是格物,此物條貫,初甚分明,聖人教人先知後慮,如此知字,定是不慮之知。若知便有慮,便膠擾一番,何由靜定得來?想此止字,即是靜定本領,知字即是靜定法門,靜定生安,靈晃自出,百千學識,俱就此處發亮銷光也。”某云:“累日來說此,唯此說得透。一貫如大法樹,萬葉千枝,不離此樹,學識如花葉,隨風映日,不離初根。即此是本末條貫,不為鳥語蟬啼所亂。”問:“此一貫處,初不說出本末,既有本末,是一樹身,如何貫得萬樹?且如格物,物格可是就身心意知看出家國天下,才有下手?抑是把情性形體,與飛走草木,揉做一團,才有識路也?”某云:“只要知至。知至者,物不役心,知不至者,以心役物,貫不貫在此。”
問:“教即學識,性即一貫,教不過明性。學識亦不過明一貫而已。《中庸》稱誠明合體,此明字,與博聞強記殊科,何不直就誠處教人下手,翻說學識,令人終身在言語文字上推求?”某云:“不說言語文字,安得到無言語文字上去?譬如一性,便有二五氤氳,健順保合,千聖萬賢,詮譯不透,莫說無妄兩字,空空貫串,便與天命相通也。”
某少時初到郡中,在張太沃齋頭,蔣先輩以冊使抵家,一日過訪,便問:“山下有天,取象《大畜》,如何講論?”某時空疏,但以臆對云:“山下有天,想是空洞,如《乾》與《鹹》合成玄谷,以此興得寶藏,應出神聲,如是實然,亦生成一物不來,把前言往行藏在何處?”先輩亦謂有理。及後歸家,見輔嗣舊說云:“天降時雨,山川出雲,此便是《大畜》之象。”為此慚懊,至於累日。今見人講論,輒想此語,見有學問處,便想此事。如精氣自是山川,遊魂自是雲雨,山川不變,雲雨時興,人與鬼神同是一物,夢寐云為,同是一變,溯他源頭,精游之際,學識同歸。若條段看去,精氣亦貫得遊魂也。《易》說尺蠖龍蛇,同是精義,莫於此處分人分鬼。曹秋水說:“鬼神聽人,猶人聽鳥。”只此兩語,十倍分明。
吾人本來是本精微而來,不是本混沌而來。如本混沌而來,只是一塊血肉,豈有聰明官竅?如本精微而來,任是死去生還,也要窮理讀書。夫子自家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又說“不知老之將至”,一語下頭,有此三轉,如是為人,自然要盡人道,如是好學,自然要盡學理。孟子“盡其心”者,只是此心難盡,每事只領三分,知不到好,好不到樂,雖有十分意量,亦只是二三分精神。精神不到,滿天明月,亦是襆被身意量。欲窮四處雷霆,自有一天風雨,切勿說雲散家家,春來樹樹也。
性道與仁,如何言說,鼓舞不倦,只是文章。孟子亦說樂善不倦。古今多少聖賢,不敢於江、漢源頭,酣歌鼓掌,奈何動指蚤虱,以為車輪也。
諸賢都問:“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中間實指何物?”某亦未嘗分註,子貢有言:“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既有好古敏求四字,豈患空歧?錯下心目。
問:“孔、顏得力,發憤忘食,是何事?欲罷不能,又是何事?不過此一點知光包天括地,自家本性與萬物相盪,並力趕上,教休不休,工夫淨時,覺日朗天空,任飛任躍,無論敏求博約,俱著不得,自有一段活潑的地。孟子說‘萬物皆備,反身而誠’,正是知至的光景。今人不識致知入門,空把孔、顏樂處,虛貼商量,無論拾級循途不得,即兀坐靜參亦不得也。”某云:“如賢說都不須疑難。昔湖州問程叔子‘直以誠正’立論,於此知字,尚隔一層。伯子見濂溪,重證所學,亦未嘗一口道破。今日說是性光無量,與萬物相映,從此更尋實義,不落慧空,始信曲肱疏食,不是黃薤數根,弄月吟風,亦不在頭巾話下也。”
天命兩字,如何是命之於天?率性兩字,如何是率之於人?天人中間,承接一路,有覺有知,果是何物?從此推求,覺造化之跡,二氣良能,皆是誤認了。
問:“齊明盛服,算得未發大本,抑看作已發達道耶?”某云:“此處喜怒哀樂,都無著處,直是捖摶天地,屈伸萬物,宇宙形聲,一出一歸,了無覓處,算作陰陽頭腦,極處藏身。”
上智下愚,俱是積習所成,積習既成,遷改不動,如他性初,何曾有上知下愚之別?
學問致知格物,物不曲不直,《易》稱“龍蛇之屈,精義入神”,《禮》稱“物曲本天殽地,鬼神體物,聖人曲成”,正在此勾萌處,實實致力。此處隱微,未顯未見,然到顯見,卻無復致力之處。正在獨知處,衷曲自語,事事見得自己不是,有一兩處郁崒未達,盡力托出,便是誠明路頭。克治與存養,非有兩樣工夫。
此道初無繆巧,但就日用平實細心,今看夫子言終日,言造次顛沛,富貴貧賤,是何等平實,何等綿細,更要想他前頭,便是懸空理會也。
問:“陽明先生云:‘致知各隨分量所及,如樹有些小萌芽,只把些水灌溉,不要浸壞了他。’論此良知,根芽與草木不同,落地光明,貫天徹地,聖愚之分,只有保喪而無增減,豈有隻此端倪,怕人浸灌的道理?”某云:“說則如此說,何嘗見有良知,落地光明,陀陀爍爍也?學者如提燈,燈亮時,自謂眼力甚明,燈滅時,雖一身手足,亦不能自信也。要須學得此光與日月同體,低頭內照,不失眉毛。”
賁者仁之色,素者仁之地也。有此素地,隨他繪出富貴、貧賤、患難、造次、顛沛,如一大幅山川、草木、鳥獸、蟲魚,屈折動靜,姿態橫生,只見可樂,不見離異耳。學人無此素心,便每每出位。出位者,如借人倩盼,作我笑目,才動此想,便是哇淫。
問:“性從心生,《中庸》言性不言心,此何以故?人身中靈覺便是天,又說知性了才知天,此中豈有分別乎?”某云:“盡處則無分別,若不盡者,勺水海性,隙照天光,終難說得分明也。有意思人,再勿傍影起形,牽扯字義。”
問:“紫陽雲‘知性即窮理之事,窮理便向外去,知性祇從中尋此理’。如何理會?”某云:“紫陽學問得力在此,自濂溪以來,都說性是虛空,人受以生耳。紫陽始於此處討出二五合撰,事事物物,皆從此出。如曉得事事物物,皆稟於天,自然盡得心量,盡得心量,自然性靈無遺。”
問:“天性在人,猶水性之在冰,此語如何?”某云:“橫渠不作此說。作此說者,猶程門氣質之論耳。橫渠云:‘氣質之性,君子不謂性也。’又云:‘海結為冰,冰散為水,水泡聚散,而海不與焉。”此處說冰才水性,亦猶外道說石火電光,非實論才性也。”又問:“五行於陰陽各有偏屬,則稟受不同,自有善惡,何謂無耶?”某云:“此如五吏之才,何關帝天之命?”
問:“如文、箕之蒙難,孔、顏之阨窮,似皆理不勝數,不知兩者,孰為有權?抑豈並行不得軒輊與?”某云:“吉凶生大業,陰陽奇偶,窮達壽夭,總是德業必經之路,如使聖賢都要富貴,都要壽考,則爻象無陰,蓍筴無奇也。夷、齊、顏、冉、龍、比、由、賜,八人生死,天下窮奇,然無八人,盜跖、彭籛比屋而是也。吾門以數明理,以理明數,除卻理數,性地自明,不乾管、郭之事。”
約到不二,約到不遷,便把一生博文工夫,納於無文上去。吾輩過失不多,只在浩博一路,收拾不下。如實見不貳不遷,卓可藏神立命,雖百國寶書,九千絃誦,何能滓人見聞?
顏子屢空,又聞為邦,直要何物?夫子無端說出夏時四事,淫佞二端,直是何故?以此認聖賢,實有不空不竭所在,才有學誨默識來往路頭。譬如虛寂不動,感而遂通,又有應問如響,疊疊變化,豈可說天生神物,亦有虛閒,不乾人事耶?《易》本虛寂,說出吉凶同患,孔、顏、禹、稷本是空洞,說出饑溺由己,此是空中所藏,竭復歸空。
某少時初讀《論語》,問先生云:“頭一葉書,孔子只教人讀書,有子如何教人孝弟?孔子只教人老實,曾子如何教人省事?”聞者大笑。某今老來所見,第一件猶是讀書,第二件猶是老實。凡人人自是聖賢,自有意思,只要致思。學者如鑿井,美泉難遇,見人讀書,長年啖土,若不致思,泉脈何來?
命中不著一物,本來自足,初無空殖可言。無空殖,故無得失;無得失,故無億無忘。只是清虛澹薄,則與命較親;卜度經營,則與貨較親耳。世人言命,都在得失一邊,所以有殖有億,有氣數人事之差;哲人言命,在清虛一邊,所以無殖無億,無得失當否之慮,日往月來,寒往暑來,明推歲成,此即見天之命。
受天之命,便有心、有性、有意、有知。有物難格,有知難至,物理未窮,性知難致,定後之慮,去億一丈,去空一尺。空是物格無物,天命以前上事,億是因意生知,人生以後下事。屢空是天人隔照之間,屢中是物理隔照之間。譬如一事當前,有是有非,有得有失,屢空,人只說我生以來,與物平等,初無是非,初無得失。屢中,人便說某處是非,某處得失。至人看來,安慮之中,萬物畢現,空亦不空,中有不中,是非得失,如天命然,一絲一毫,洞見難逃。如此便說屢字不得,說無不中不得,無不空不得,所以說空。
問:“先正嘗言道如覆盂,本空無有,射者即言無有,未嘗不中,然卻多一射。”某云:“此言近似,卻不是也。豈是顏子射覆,自一至十,常說出空,子貢射覆,自二至一,常無不中耶?道該萬有,還未嘗有。空者得他還元一路,十中八九,億者得他發生一路,十中二三。子貢於萬有路上,見得七八,只是格物,物還未格。顏子於元無路上,見得八九,已是物格,與知至為鄰耳。他們常說世儒只曉得格物,不曉得物格,正是此樣。”又問:“億為格物,空為物格,則格物物格,中間亦距千里耶?”某云:“箭開時萬里同觀,箭到時只一鏃地。巧箭不射,高棋莫著,射是巧力所生,億是明聰隙現,難道靜觀動照,不是一樣神靈?只是靜觀無礙,動照易窮耳。”
命之有理與氣,如人之有形與神,合下並受,無有分層,順則都順,逆則都逆。善作家人,說他餓死,他亦要仰拾俯掇;善讀書人,縱有頑鈍,他亦要旁稽博覽。有此一途,才見工夫,為道教之本。如論天命原始,則只是飢食渴飲,不學不慮,清明在躬,志氣若神,人如看得名利亦澹,才情亦澹,自是理氣兩路俱清。如看得名亦不澹,才情亦不澹,自是理氣兩路俱濁也。
人生只此精神,先要拿得堅定,在堅定里充拓得松,便是得力,受用只是點點滴滴,在聖賢理路,辨其生熟耳。一日之間,心眼拿定,不走錯路,不放工夫,不趕枝葉,又不枯寂作事,使化精神在在灌注,隨其所見,在在會心,便是絕大成就。
人有己便不仁,有己便傲,傲便無禮,無禮便與天下間隔。無己便細,細便盡禮,盡禮便與天下相通。克己者,只把己聰明才智,一一竭盡,精神力量,一一抖擻,要到極細極微所在,事事物物俱從理路煉得清明,視聽言動,無一是我自家氣質,如此便是格物物格,致知知至耳。所以天下更無間隔,更無人說我無禮,便是天下歸仁。
天下事物,稍稍著色,便行不去,只是白地,受采受裁,如水一般,色味聲文,一毫不著,隨地行去,無復險阻江河之礙。富貴、貧賤、患難,一毫著心,便是不素,便行不去。素字只是平常戒慎恐懼,喜怒哀樂,一切安和,常有處澹處簡之意。
凡意不誠,總由他不格物,不格物所以不格理,謂萬物可以意造,萬理可以知破,如到不造不破去處,生成一個龍蟠虎踞,不得支離,漸漸自露性地,所以說是物格知至。
濂溪云:“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物則不通,神妙萬物。”如濂溪此語,猶是未嘗格物。天下無無動無靜之物,有常動常靜之神。《中庸》一部,說天地夫婦鬼神,通是此物。知獨者該萬,知萬者還獨,知一者該兩,知兩者還一,如是格物工夫,只從兩端細別,立剛與柔,立仁與義,原始要終,知終知至,只此知能,便是聖人之所斂衽,鬼神之所彈指矣。
性涵動靜,只是中和,任他萬物無情無識,有氣有知,都是中和生聚得來,蕃變得去。中和藏處,只是一獨,如萬物歸根蟄伏時候,個個有戒慎恐懼的意思。中和顯處,只是一節,如萬物旉條生育時候,個個有識度數、制德行的意思。無過不及,不驚不怪,雖虎兕龍蛇,蜂蠆鬼蜮,於君子性上有何隔礙?此理極是尋常,只自家性地看不明白耳。自家性地看得明白,比人照物,動靜一般,自然喜怒不傷,哀樂得度,萬物伏藏,與他共獨,萬物蕃變,與他同節。雖有氣質情識,種積不齊,都為性光收攝得盡。
作用是性光,包羅是性體,如說中和,則無復體用分處。
問:“萬物看來,只是好生惡死,天地亦是生物之性。孟子說盡心知性,想此好生之心,充拓得盡,便是性體,與天地一般。”某云:“此處極是,但是不同。凡物有性有情有命。好生惡死,是萬物之情;方生方死,是萬物之命;或得偏而生,或得偏而死,是萬物之性。虎豹之有慈仁,蜂蟻之有禮義,魚鱉草木之有信智,具種種性,與人一般,只是包羅充拓,全藉吾人。《大莊》說‘天地之情’,《無妄》說‘萬物之性’,天地乘時,無一非禮之動,萬物純質,無一詐偽之萌,人能盡此兩端,便是參贊手段。”
情是性之所分,性是情之所合,情自歸萬,性自歸一。古今惟有周、孔、思、孟識性字,楊、荀、周、程只識得質字,告子亦錯認質字耳。《易》云:“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善繼天地,性成萬物。繼天立極,是性根上事,範圍曲成,是性量上事,善是萬物所得以生,性是萬物所得以成。猿靜狙躁,貓義鼠貪,廌直羔馴,雁序雉介,此皆是質上事。如性者,自是伊得以生,伊得以成,入水入林,能飛能躍的道理,此是天地主張,不關品彙,能盡得天主張道理,何患萬物陶鑄不成!
問:“未發以前,性在天地之心,已發以後,性在萬物身上。自家胸中,有何生成安頓天地萬物去處?”某云:“未發前,性亦不落天地,已發後,性亦不落萬物。只是自家看得天地缺陷,萬物顛踣,便惕然如墜性傷生一樣,此是我自家繼成本色。”問:“如此,則是心也,云何是性?”某云:“若無心,如何認性得出?”
問:“性得天地之始,不假思慮,才會中和,如心動便著物,便費操存,猶之分畫便有陰陽,如何更以太極陶鑄萬象?”某云:“意自分陰陽,心自包太極,性是爻象全圖,從心起手,從意分義耳。”
身心原無兩物,著物便是妄意。意之與識,識之與情,情之與欲,此類者附身而起,誤認為心,則心無正面,亦無正位,都為意識情慾誘向外去。若論格致源頭,要曉得意識情慾,俱是物上精魄,不是性地靈光也。
天備二氣五行,留不得一點雲霧,雲霧盡淨,經緯盡呈,才見天之正面,風雨晦冥,日光常在,入夷出晉,明體自存,此便是盡存正在的訊息。人曉得天之與日,才曉得性之與心,曉得盡存正在,才曉得本體工夫。不已無息,格得此物,十倍分明,始信得意識情慾,是心邊物,初不是心;風雨雲雷,是日邊物,初不是日。性之與天,皆備萬物,不著一物;心之與日,不著一物,乃照萬物。只此兩端,原無二物,知此一事,更無他知。
必有事焉而勿正。正字,《說文》反正為乏,篆書正與已相近,當是乏與已之誤也。有事勿乏,如不乏祀之乏,有事勿已,如純亦不已之已,則義暢而語順矣。
問:“忿懥等項,皆由身起,則是正心又先要修身了,如何是正心要著?”某云:“如從心起,則是要著,如從身起,則是後著也。知見覺聞,皆從心起,情慾畏惡,皆從身起,人從此處看不分明,所以顛倒。如看得分明,則腑臟官骸,個個是性光所攝,身心修正,豈有兩路工夫?”
人從身上求心,如向國中覓主,終為權貴所亂。從心上求身,如坐王位覓國,只覺殿宇隨身。忿懥等項,所不得其正者,只是從身覓心,修簡不上;戒慎恐懼,所能得其正者,只是從心覓身,隱顯分明也。外道七處徵心,只說得意邊諸路,未曾就心中看得入夷出晉,赫赫如常。
須就夢寐中間,認出神之非形,情之非識。情形動處,其實非心,神識靜中,未必是性。再破神識,以納心端,重合形情,以歸性始。如此十年,洞見天地日月星辰,才有定靜田地。
聖人仰觀俯察,遠近類物,都是坤道。所以必用坤道者,人生托足,便在裡面,開口便是學習。只有敬義直方,不消學習,亦要從靜辨中來。不從靜辨中來,便有無數風霧,遮蓋上面,冰霜之禍,都由學者自為。豪傑處心不學,積漸所成,有此不屑下學一念,直至亂臣賊子,亦做得去。有此專意下學一念,直至天地變化草木蕃,亦做得去。草木托根於地,一曲一直,禽獸孚化於鷇,載飛載翔,當其用力,只是本色,一日變化,皆不自知。江水就下,河源出山,匹夫厲志,星蜺變天,此事豈人思想所到?釋、老只是不學,無尊道工夫,便使後來譸張為幻。如當時肯學,踐跡入室,豈得貽害至於今日?
問:“不知人在敦化中間,抑在川流里去?”某云:“如此問亦希奇。察天察地,不礙飛躍,是敦化上事;鳥以空為實,魚以水為空,是川流上事也。聖人以天地觀身,以事業觀天地作用。凡世間有形象者,都是吾身文字,有文字者,都是吾身文字註腳,過此以往,只是魚鳥事業。”
太極與陰陽,總是一個,動極處正是不動所在,曉得此理,所以隨寓能安,入群不亂,不要光光在靜坐處尋起生義。
問:“人不能如仲尼,都在小德中,沿流赴海而已。西漢以來,文章人才,各不相似,恐別有氣化在裡面,吾輩囿之,而不自知耳。”某云:“氣化山川,皆能囿人,只有心思,通徹天地。仲尼在未學前,只是忠信美質,加五十年學問,便在堯、舜、文、武前頭。只恐忠信無基,為有無約泰盈虛所盪耳。”
問:“認得初體分明,只一主靜便了,如何又著敬字?”某云:“純公亦言靜坐獨處不難,居廣居、應天下為難。人都於靜處著動,天都於動處見靜,除是木石,才得以靜為體。”問:“若看誠字,直於靜中看得分明。”某云:“不是敬了,那看得出上下、鳥獸、蟲魚、草木,個個是誠,個個與鬼神同體?要就靜中看他根胎,只得百分之一。”問:“如是敬者,卻把上下、鳥獸、蟲魚,草木,都作天地鬼神看耶?”某云:“自然是如此。”問:“釋家可有此意思否?”某云:“他看作石火電光,那得有此意思?”
鬼神兩字,只是不睹不聞中有睹聞,只此便是致知,便是格物,卻借祭祀來說耳。《大學》首傳,便說此謂“誠於中,形於外”,這個鬼神,去剔小人之肺肝。《中庸》下段,又說“誠則形,形則著”,這個鬼神,去贊聖賢之功德。世間只此兩種鬼神,皆在不睹不聞,有共睹共聞之妙,在與知與能,有不可知不可能之秘。算來只是人心實有此理,動而為意,此意不誠,有許多邪魔陰慝,變現手目;此意一誠,便有許多神明聖賢,當身顯現。知之者,以為天命人性,不知者,以為精氣遊魂。
問:“《中庸》不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言誠,不於天地、鳶魚言誠,獨於鬼神言誠,果如程子所謂天地功用造化之跡乎?”某云:“程、張所說鬼神,是天地以上事,《中庸》所說鬼神,是人身以上事。心如火也,火輒有影。天地以生物為心,物生便有屈伸,人身以交物為心,物交便有隱見。都是實形取影,或正或倒,或遠或近。在天為災祥,在人為寤寐,在日用為聽睹形聲,極奇極怪,極平極常。心力大者看鬼神亦大,心力小者看鬼神亦小,精者看精,粗者看粗。善言鬼神者,莫過於《易》,括之一言,曰‘以齋戒神明其德’,其實只是誠字。不誠的人,看子弟臣友,天地鳶魚,亦無一物;誠者看天下無形無聲、無手目、無肺肝,所在個個是我心光所照,所以能酬酢一世,變化天下。”問:“如此看來,祭祀之鬼神,是為人心寫照,卜蓍之鬼神,是為人心傳響,有形寫照者,見之於祭祀,有聲傳響者,見之於蓍龜,何處是性命所在?”某云:“此無形聲者,便是性命所在。”問:“若此者都是意,意生想,想生妄,如何得到至誠所在?”某云:“如此才要誠,誠意只是慎獨。慎獨者,自一物看到百千萬物,現來承受,只如好色惡臭,感目觸鼻,自然曉會,不假推求,所謂知至。知至便是明誠。”
問:“《易》稱何思何慮,聖人不慮而知,要此能慮何用?”某云:“極星不動處,才能轉。為它能轉,使天下星辰河嶽,都有奠麗。如不能轉,日月經緯,如發車釘,何處得明亮來?”
人都說獨中無物,曾子說獨中有十目十手;人都說皮面相覷,夫子獨說肺肝如見。以此見肚皮蓋屋,都是晶亮東西,容隱不得一物半物。好色惡臭,自是人間第一大件,物知相觸,萬法緣由俱從此起。人如曉得<血夋>血交心,聞香捫鼻,便曉得四體百骸,個個有知,不從物來,不從意起;如曉得屋漏透光,肝腸掛麵,便曉得瓦礫皮膚,更無一物。細不能掩,大不能藏,只此誠意一章,更無餘義。
氣有清濁,質有敏鈍,自是氣質,何關性上事?如火以炎上為性,光者是氣,其麗於木而有明暗,有青赤,有燥濕,是質,豈是性?水以潤下為性,流者是氣,其麗於土而有重輕,有晶淖,有甘苦,是質,豈是性?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天地之性,亦就理上看來,故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曾以二氣交感者稱性也。就形色看出天性,是聖人盡性之妙。看天下山川草木,飛潛動植,無一不與吾身相似,此從窮理格物來。
問:“天之有氣數,亦猶人之有氣質,性無所麗,麗於氣質,命無可見,見於氣數。故言氣質,而心性即在其中,言氣數而天命即在其中。不可分天命為理,氣數為數,猶不可分性為理,氣質為質也。”某云:“說合一處,何嘗不合?說精微處,自然要條段分明。說氣數,則有災沴之不同;說天命,則以各正為體;說氣質,則有智愚之異等;說人性,則以至善為宗。氣數猶五行之吏,分布九野,與晝夜循環,猶人身之有脈絡訊息。天命猶不動之極,向離出治,不與斗柄俱鏇,即人身之心性是也。心性不與四肢分咎,天命不與氣數分功。天有福善禍淫,人有好善惡惡,中間寂然,感而遂通,再著不得一毫氣質氣數。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只是性命宅子,於不睹聞處見睹聞,於無聲臭處斷聲臭,才是宅子上認著主翁。凡說性命,只要盡心者,不欺本心,事事物物,當空照過,撞破琉璃,與天同道,四圍萬里,不見浮雲。”
萬物都有個真源,知所由起,知所由止,知擴知充。此一路火光,如從電來,則是隔山雷影,不是本光;如從燈來,則是灶下吹灰,不成獨照。只此一物,通透萬物,要在意識情慾邊頭認他,如借電、燈,以準刻漏也。
天下只是一物,更無兩物,日月四時,鬼神天地,亦只是一物,更無兩物。說是兩物者,人所不知,龜亦不知,蓍亦不知了。說是一物者,何以人所不知,龜又能知,蓍又能知?只是人多思慮,如泛海洋,泛看流星,無復南北,到有一定東西,範圍不過,曲成不遺,兩膝貼地,一日一夜,周行十三萬里。若竟此言,只恐世人吐舌也。要知天地,只是彀子,日往月來,寒往暑來,只是脈絡,周行丈數,無數聖賢,只為天地,療得心痛。
問:“物來觸心,知以虛應,知往接物,意緣觸生。虛觸之間,依然無物,豈應心裡有物藏知?”某云:“如此則天地間盡數是物,何獨爾心無意、無知?爾身的有自來?又知爾心的有自受,止涵萬物,動發萬知,函蓋之間,若無此物,日月星辰,一齊墜落。譬如泓水,仰照碧落,上面亦有星光,下面亦有星光,照爾眼中,亦有星光,若無此心,伊誰別察?又如璇台,四臨曠野,中置安床,日起此亦不起,月落此亦不落,漢轉斗迴,此不轉迴,依然自在。打破大地二萬一千里,這個心血,正在中間,為他發光,浮在地面,要與山川動植、日月星辰思量正法也。此處看不明白,禮、樂、《詩》、《書》都不消說。”
知意心身,生千萬物,此千萬物各印爾知,此是博約路頭,通天徹地。
月自不殊,因眼異色,既有異眼,亦生異舌。孟子說不動心,告子亦說不動心,同一輪車,有生有死。《詩》說皇皇后帝,佛說眾鬼夜叉,同一空中,有精有怪。吾儒戒懼,只是仁人孝子事親事天之常。如無此心,只是鬼奴風犢之具。畏敬有所恐懼,正是明淨天中,辨出雷根雹子,如是無風無雨,何人不說天晴。
或問云:“虞廷說人心道心,已犯兩路,何處是太極定針?”某云:“人心道心,猶之天道人道。天道極微,難得不思不勉,只要人涵養,漸到從容田地,使微者自弘。人道極危,難得便精便一,只要人擇執,漸到誠明去處,使危者自平。不是此一心,便有理欲善惡,俱出性地也。”或問云:“如此中原無兩路,何為又著擇執,費許多圖維?”某云:“都是向善一路,但須擇執乃中,中乃精,精乃一,如不到精一執中,猶近遠路頭,如何立命立教?”或問云:“如夫子說性相近,便還有周、程意思。”某云:“不然。譬如桀、紂無群小青藍,其初亦近於堯、舜,此處便是性善,決說不得堯、舜無禹、皋護持,必至於桀、紂也。繼善成性,是天命合人的道理,繼志述事,是人道合天的道理。譬如祖父遺下產業,此都是極好意思,到其間田土佳惡,物產精粗,便是肥磽氣質上事,如何說祖父意有善惡也?”
劉器之嘗說格物,反覆其手,曰:“只是此處看不透,故須格物。”此是從克己處入手,於形色看到天性上,是直捷頭路。邵伯溫亦說格物,云:“先子《內外篇》,只是萬物皆備於我,學者格物,只看《易》、《詩》、《書》、《春秋》。”此是從博文處入手,於理義看到至命上,是漸次路頭。古今學者,只是此兩路。顏子喟然之初,才情未竭,夫子誘他於文禮上作工夫,及至才情既竭,鑽仰莫從,仁義禮樂,漸成墮黜,看一身聰明,都無著處,此是復見天心時候。學者須兼此兩路工夫,莫作南頓北漸,誤墮禪門也。(以上二段《大滌問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