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儒學案上·司成蔡虛齋先生清
作者:黃宗羲
蔡清字介夫,號虛齋,福之晉江人。孱脆骨立,而警悟絕人,總發盡屈其師。裹糧數百里,從三山林玭學《易》,得其肯綮。成化丁酉鄉書第一。又三年,登進士第。授禮部主事。王端毅為冢宰,改吏部。丁母憂。服除,還吏部,轉南京文選司郎中,以終養歸。起為江西提學副使,為寧庶人所不喜,終不肯輕屈,疏乞致仕。逆瑾亂政,仿蔡京召龜山故事,起南京祭酒,而先生已卒,正德三年十二月也。年五十六。
先生平生精力,盡用之《易》、《四書蒙引》,蠶絲牛毛,不足喻其細也。蓋從訓詁而窺見大體。其言曰:“反覆體驗,止是虛而已。蓋居常一念及靜字,猶覺有待於掃去煩囂之意。唯念個虛字,則自覺安,便目前縱有許多勞擾,而裡面條路元自分明,無用多費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觀於此言,知不為訓詁支離所域矣。其《易》說不與本義同者,如卜筮不專在龜筮,取卜相筮占決疑為徵。又辯七占古法,皆佳論也。羅整菴曰:“蔡介夫《中庸蒙引》論鬼神數段極精;其一生做窮理工夫,且能力行所學,蓋儒林中之傑出者。”先生極重白沙,而以新學小生自處,讀其終養疏,謂“鈔讀之餘,揭蓬一視,惟北有斗,其光爛然,可仰而不可近也。”其敬信可謂至矣。而論象山,則猶謂“未免偏安之業”。恐亦未能真知白沙也。傳其學者,有同邑陳琛、同安林希元。其釋經書,至今人奉之如金科玉律,此猶無與於學問之事者也。
語要
四肢百體,身之膚殼也,愚惡者所均有也。心術言行,身之精也,思齊賢者所致力也。於此而不致其力焉,是無身也,所存者膚殼焉而已矣。多言何為?
人之真,常見於飲食言語之末,因仍造次之間,故君子慎獨,除邪之根也,不然畢露矣。
虛而一盡矣。
最要靜,愈靜愈靈。
天地所以長久者,以其氣運於內而不泄耳,故仁者靜而壽。天下事斷,非浮躁者所能完也。
分陰不惜,學力不充,當事臨疑,口耳無所歸,手足無所措。前輩云:皋、夔、稷、契何書可讀?蓋此數公者,雖未嘗讀書,亦未嘗不窮理也。窮理力行以致用,學之為道,何以加此?吾嘗見有胸富萬卷,筆下如流,而實於其身不得幾字受用者,則學其可不擇術哉!使皋、契生今世,吾知其自不能已於讀書,但讀之得其術耳。
每讀書時,輒有欲取而用之之心,則亦何必多為也?然既有是心,則又自不容不多矣。
天地人物,杷柄皆在靜上。
心當靜極天機見,氣到完時鬼力隨。
凡能為百姓立久大之利者,類非作色於旦夕者所能也。
靜之一字,更須於動中驗之,動而不失其靜,乃為得力,反覆體驗,又止是虛而已。蓋居嘗一念及靜字,猶覺有待於掃去煩囂之意,唯念個虛字,則自覺便安。目前縱有許多勞擾,而裡面條路元自分明,無用多費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且靜亦須虛,方是靜本色,不然形靜而心騖於外,或入於禪者何限?
人心本是萬里之府,惟虛則無障礙,學問工夫,大抵只是要去其障礙而已。此言吾未能盡行之,但彷彿似有一二時襲得此光景者,或非意之來,應之若頗閒暇,至寤寐之際,亦覺有甜趣,故吾妄意虛之一字,就是聖賢成終成始之道。
某今乞終養者,心有所不安也。凡心之所不安,便是天理之所不許,不若聽命於理,圖得心安之為利也。
昔人所謂樂志雲者,疑亦文過之辭耳。愚意但自身處置得是,即是為親也。
來書以有道二字相稱,為之駭懼,或有誤以此二字加某者,雖其人甚的,某謝書亦不敢以此復之。先正嘗謂“願士大夫有此名節,不願士大夫立此門戶。”今褒名飾字以相重,便是標門標戶矣。
心固主思,然思太迫促,亦反為逆其心。天之本然,而不免迷墜瞀亂於眼前矣。
天下未有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未有無祖宗父母之人。人身不能頃刻而離乎祖宗父母,人心不可頃刻而忘乎祖宗父母。心而忘乎祖宗父母,是木之斷其根,水之絕其源者也,縱不旦夕死滅,亦禽獸中之頑賊者矣。天下未有忘祖宗父母而能趨生路者也,未有不忘祖宗父母,而肯置其身不善者也。
宋理學大明,至朱子與陸子,俱祖孔、孟,而其門戶乃不盡同。先生之學,則出自慈湖,而宗陸氏者也。其議論有曰:“毫分縷析較便宜,若個便宜總不知,總是自家家裡事,十分明白十分疑。”此先生之學也,正所謂德性工夫居多者也。其論詩曰:“詩成正是不因題,看取風人發興時,語到口頭無可奈,未須搜擾苦吟詩。”則先生之詩,可知其高矣。其論文曰:“不為世態酣濡,不受古人繩束,卷舒出沒如朝霏暮雲,始筆下有自然風味。”則先生之文,可知其高矣。蓋其在萬山中玩心,高明有日,是以其言論概以《六經》為吾心註腳,每有引而不發之意,軒然霄漢之上,俯視萬有,無一足嬰其懷者,此可見陸學未盡符於大中至正之矩。使當日得究其用,恐於開物成務之實,終必有疏處。苟其疏也,則其所自受用,亦恐其不覺而近於佛、老。噫!千聖相傳家法,類皆自博至約,而一敬以成其終始。陸學固不可謂不主敬者,而稍墜於徑約。既失之徑約,則其心宜不周於細微,而其弊容可遏乎?自古高明之士,往往有此。在孔門,則曾點之徒是已。集中屢屢以夫子“欲無言”為說,因子貢之多言,愚以為安知非發於子貢“多學而識之”之後,學將有得之日乎?故嘗謂自其次致曲以下,無仰鑽瞻忽之勞,則卓爾之見,或非真無,隨事精察力行之功,則一貫之命,必不泛及。夫道也者,平平正正,使高明者不得以獨騖,其下者可以企及,然後為中庸,而可以主張乎皇極,詎容一毫有我於其間哉?此正統所以獨歸朱子,而陸氏所就,猶未免為偏安之業也。(《讀蜀阜存槁私記》)
省身法
風光月霽其心胸,海闊天高其器宇,鳳毛麟趾其威儀,玉振金聲其辭語。
勸君莫著半點私,終無人不知;勸君莫用半點術,終無人不識。君不見巍巍溫公,律身嚴,與人忠,赤心質神明,素行孚狡童。
聖賢雖無心占便宜,終則盡天下便宜事都歸聖賢做了。彼凡計較目前便宜者,究竟都不得便宜矣。噫!向使王莽而肯為周公,曹操而肯為文王,亦孰得而禦之?然惡木在先除根,彼其素所畜者危矣。噫!
德之威人也,重矣哉!誠之鑑物也,豫矣哉!是皆不勞而得者也,故君子貴知務。
必使小人不忍以其所為,而疑我之為之也,乃為信於人。
毋徒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也,只似爾七八尺之身,即此目前一啟齒、一蹂足,皆道所存。
程先生每教人靜坐,李先生亦教人靜坐,以驗夫喜怒哀樂之未發時氣象為何如。此法可以養心,可以養氣,可以照萬物,而處之各得其宜,實得造化之機。
培夜氣,引旦氣,善用其氣,造化在我而已矣。
莫虛勞著步,莫虛放出聲,久之自閒適,蕩蕩復平平。
宇宙之間三不朽,身心之外悉皆虛,言出於爾,爾忘之乎?爾今年幾何矣?
程子曰:“君子之志,所慮豈止在一身?直慮及天下千萬世;小人之慮,一朝之忿,曾不遑恤其身。”噫!清不肖,親嘗為小人之事矣。程子斯言可念也。
樂莫樂於日休,憂莫憂於多求。古之人雖疾雷破山而不震,雖貨以萬乘而不酬,惟胸中一點堂堂者,常有以砥柱於中流。
胡五峰云:“知人之道,驗之以事,而觀其辭氣。從人反躬者,鮮不為君子;任己蓋非者,鮮不為小人。”噫!爾尚敬爾心術,慎爾行事,而和厚爾辭氣,檢點之功有一之未至,將不逃人於明目之一照,而為遠近之所嗤議。而況人心有神,雖非明者亦未易欺!
器量要宏,識見要精,趣味要清。
服食常溫,一體皆春,心氣常順,百病自遯。
周子之機,超凡之梯,張子之豫,作聖之據,程、朱之敬,立身之命。敬以立身,實地斯存,豫以作聖,吾計始定,幾以超凡,一躍入關,名三實一,靜虛動直。
山居不欠薪,舟行不欠水,更有便於是,人心不欠理。吁嗟!人心兮不欠理,我欲仁,斯仁至。惜也早,不知滋味,逮血氣之力衰,而義理之念回兮,年將暮矣,不及今而畜三年之艾兮,七年病竟何時而起矣!
戒爾重其言,言欲亮而貞,出於我不重,則人之聽之也輕。惟古之聖賢兮,率然只語達天聲,垂之後世而為經。
善言者自簡,善應者自定。君不見鐘不叩則不鳴,水不止則不瑩。
長注念於遠大,而實地則在乎目前,夫惟能踐實地於目前,是以垂聲光於綿綿,而可以上報乎君親師,與夫先聖先賢。
有道德者必不多言,有信義者必不多言,有才謀者必不多言,惟見夫細人、狂人、佞人,乃多言耳。夫未有多言而不妄者也。
澄其心於淵瑩之天,奉其身於光明之地,言則無一字之遺,而亦無一字之贅,動則如萬鈞之弩,一發便中其機。會此,蓋古之人也。
以篤實信天下,以大節竦天下,以器量包天下,以學識周天下,以規模駕天下,以實才猷實事業副天下。嗚呼!豈不真烈烈然大丈夫哉!
若是真學問文章,須見於威儀之際,與夫日用之常。若是真道德性命,須見於治家之法,與夫當官之政。不然,徒皇皇於多故,而在身無受用之實,在心無灑落之趣,真是博學之小人,而詞章之兒豎爾。危哉!
格天之功,興於衽席,溺身之悔,誤於詞章。
若能做好人,仇家不得嗔,不能做好人,朱、均無至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