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學案·文簡陶石簣先生望齡
作者:黃宗羲
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會稽人也。萬曆己丑進士第三人。授翰林編修,轉太子中允右諭德,兼侍講。妖書之役,四明欲以之陷歸德、江夏,先生自南中主試至境,造四明之第,責以大義,聲色俱厲。又謂朱山陰曰:“魚肉正人,負萬世惡名,我寧、紹將不得比於人數矣。苟委之不救,陶生願棄手板拜疏,與之同死。”皆俛首無以應。故沈、郭之得免,巽語者李九我、唐抑所,法語者則先生也。已告歸。踰年,起國子祭酒。以母病不出。未幾卒。諡文簡。
先生之學,多得之海門,而泛濫於方外。以為明道、陽明之於佛氏,陽抑而陰扶,蓋得其彌近理者,而不究夫毫釐之辨也。其時湛然、澄密、雲悟皆先生引而進之,張皇其教,遂使宗風盛於東浙。其流之弊,則重富貴而輕名節,未必非先生之過也。然先生於妖書之事,犯手持正,全不似佛氏舉動,可見禪學亦是清談,無關邪正。固視其為學始基,原從儒術,後來雖談玄說妙,及至行事,仍舊用著本等心思。如蘇子瞻、張無垢皆然,其於禪學,皆淺也。若是張天覺純以機鋒運用,便無所不至矣。
論學語
道人有道人之遷改,俗學有俗學之遷改。凡夫於心外見法,種種善惡,執為實有,遷改雖嚴,終成壓服。學道人,善是己善,過是己過,遷是己遷,改是己改。以無善為善,故見過愈微;以罪性本空,故改圖愈速。大慧言:“學道人,須要熟處生,生處熟。”如何生處無分別處是,如何熟處分別處是,到此,過是過,善亦是過,分別無分別,總是習氣。直到念念知非,時時改過,始有相應分。(《與周海門》)
向在京師,時苦諸色工夫間斷難守。忽一日,覺得此心生生不息之機,至無而有,至變而一,自幸以為從此後或易為力矣。中亦屢覺知寂知,知古人所訶即此意,純熟亦落是中。曾以問蔡槐庭,渠云:“以楔出楔做工夫,人少不得如此。”
陽明先生云:“學者能時時當下,即是善學。”做此工夫,覺得直下便是無。從前等待之病,但虛懷不作,意即工夫,熾然念慮萌動,乃覺間斷。此妄謂“生盲人,拄杖一時難放。”此意少便,(即前生生之機。)明知故犯,權以為拄杖耳。
妄意以隨順真心,任諸緣之並作為行持,觀萬法之自無為解脫,自覺頗為省便。
知事理不二,即易;欲到背塵合覺,常光現前,不為心意識所使,即不易。伊川、康節臨命俱得力,若以見解論,恐當代諸公盡有高過者,而日逐貪嗔,已不免縱任,求生死得力,不亦難乎?古人見性空以修道,今人見性空以長欲,可嘆也。(《與焦弱侯》)
承喻“得個入處,山河大地悉爾銷隕,而習氣未忘。”某所未喻也。如何是習氣?山河大地是。如何是山河大地?習氣是。山河大地既然銷隕,習氣何地著腳?兄於熾然中銷之使無,於空虛中憂其為有,即此惡見於山河上突起山河,於大地上重安大地,是自謗也。(《與謝開美》)
學求自知而已。儒皆津筏邊事,到則舍矣。不孝雖愚昧,然灼知倫物即性道,不敢棄離,亦不敢以此誤人。願先生勿慮也。(《與徐魯源》)
堂皇之雜遝,簿領之勤勞,時時大用顯行,但少有厭心怠心。因觸而動恚心,因煩而起躁心,即是習氣萌生處,即是學不得力處。損之又損,覺祛除稍易時,即得力時也。(《與余舜仲》)
我朝別無一事,可與唐、宋人爭衡,所可跨跱其上者,惟此種學問,出於儒紳中,為尤奇偉耳。(《與何越觀》)
吾輩心火熠熠,思量分別,殆無間歇。行而不及知,知而不及禁,非心體本來如是,蓋緣此路行得太熟耳。今以生奪熟,以真奪妄,非有純一不已之功,何異杯水當輿薪之火哉!然所謂工夫者,非是起心造意,力與之爭,只是時時念念放下去,放不得,自然須有著到。(《與弟我明》)
百姓日用處,即聖神地位處,聖神地位處,即學者入手處。何者?無思無為,不容有二也。(《與幼美》)
正、嘉以還,其賢者往往以琴張、曾晳之見,談顏氏之學,而人亦窺見行之不掩,以求所謂不貳者而未盡合,於是言足以明矣而不信,信矣而不免於疑,諸君子者,宜亦有責焉。(《鄧文藻序》)
道之不明於天下也,事事而道道也。事事則道妨事,道道則事妨道,不知事者道之事,道者事之道,道之外必無事,事之外必無道,不可二也。是道也,堯謂之中,孔謂之仁,至陽明先生揭之曰良知,皆心而已。中也,仁也,心之徽稱乎?詔之以中而不識何謂中,詔之以仁而不識何謂仁,故先生不得已曰良知。良知者,心之圖繪也,猶不識火而曰濕也,不識水而曰洷也,體用內外,理事道器,精粗微顯,皆舉之矣。(《勛賢祠記》)
夫自私用智,生民之通蔽也。自私者存乎形累,用智者紛乎心害,此未達於良知之妙也。混同萬有,昭察天地,靈然而獨運之謂知。離聞泯覩,超絕思慮,寂然而萬應之謂良。明乎知而形累捐矣,明乎良而心害遺矣。(《陽明祠記》)
今之談學者,多以忻厭為戒。然予以忻厭猶痛癢也,平居無疾,小小痛癢,便非調適。若麻木痿痺之人,正患不知痛癢耳,稍知,則醫者慶矣。(《書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