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學案·教諭王一菴先生棟
作者:黃宗羲
王棟字隆吉,號一菴,泰州人。從事心齋。嘉靖戊午,由歲貢授南城訓導,轉泰安,陞南豐教諭。所至以講學為事。先生之學,其大端有二:一則稟師門格物之旨而洗髮之,言“格物乃所以致知,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故致知格物,不可分析;一則不以意為心之所發,謂“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昔者先師蕺山曰:“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太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故以意為心之所發為非是,而門下亦且齗齗而不信。於是有答董標《心意十問》,答史孝復《商疑》。逮夢奠之後,惲日初為《劉子節要》,尚將先師言意所在節去之,真索解人而不得。豈知一菴先生所論,若合符節。先生曰:“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顧當時亦無不疑之,雖其久於門下者,不能以釋然。下士聞道而笑,豈不然乎?周海門作《聖學宗傳》,多將先儒宗旨湊合己意,埋沒一菴,又不必論也。
語錄
陽明先生提掇“良知”二字,為學者用功口訣,真聖學要旨也。今人只以知是知非為良知,此猶未悟。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動、不慮而知之靈體,其知是知非,則其生化於感通者耳。
良知無時而昧,不必加知,即明德無時而昏,不必加明也。《大學》所謂在明明德,只是要人明識此體,非括去其昏,如後人磨鏡之喻。夫鏡,物也;心,神也。物滯於有跡,神妙於無方,何可倫比?故學者之於良知,亦只要識認此體,端的便了,不消更著致字。先師云:“明翁初講致良知,後來只說良知,傳之者自不察耳。”
先師以安身釋止至善,謂天下國家之本在身,必知止吾身於至善之地,然後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故止至善者,安其身之謂也。欲安其身,則不得不自正其身。其有未正,又不容不反求諸身。能反身則身無不正,身無不正,則處無不安,而至善在我矣。古今有志於明德、親民,而出處失道,身且不保者,不明止至善之學故也。
先師之學,主於格物,故其言曰:“格物是止至善工夫。”格字不單訓正,格如格式,有比則推度之義,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謂吾身與天下國家之人。格物雲者,以身為格而格度天下國家之人,則所以處之之道,反諸吾身而自足矣。
舊謂意者心之所發,教人審幾於動念之初。竊疑念既動矣,誠之奚及?蓋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謂心無主宰,賴意主之,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無時不動,故其生機不息,妙應無方。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所謂意也,猶俗言主意之意。故意字從心從立,中間象形太極圈中一點,以主宰乎其間,不著四邊,不賴倚靠。人心所以能應萬變而不失者,只緣立得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慮而知。不然,孰主張是?孰綱維是?聖狂之所以分,只爭這主宰誠不誠耳。若以意為心之發動,情念一動,便屬流行。而曰及其乍動未顯之初,用功防慎,則恐恍惚之際,物化神馳,雖有敏者,莫措其手。聖門誠意之學,先天易簡之訣,安有此作用哉!
誠意工夫在慎獨,獨即意之別名,慎即誠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動之處,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故舉而名之曰獨。少間,攙以見聞才識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則是有所商量倚靠,不得謂之獨矣。世雲獨知,此中固是離知不得。然謂此個獨處,自然有知則可,謂獨我自知而人不及知,則獨字虛而知字實,恐非聖賢立言之精意也。知誠意之為慎獨,則知用力於動念之後者,悉無及矣。故獨在《中庸》謂之不睹不聞,慎在《中庸》謂之戒慎恐懼。故慎本嚴敬而不懈怠之謂,非察私而防欲者也。
慎獨註云:“謹之於此以審其幾。”後儒因欲審察心中幾動,辨其善惡而克遏之。如此用功,真難湊泊。《易》大傳曰:“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則幾字是交際事,几上見,非心體上有幾動也;心體上有幾動,則是動於念。楊慈湖所以謂之起意,而非《大學》、《中庸》所謂獨也。《大傳》又曰:“夫《易》,聖人所以極深而研幾者也。”朱子解云:“所以極深者,至精也;所以研幾者,至變也。”以變釋幾,非事幾乎?後因又謂:“於心幾動處省檢而精察之。”以是為研,謬亦甚矣。
問:“《遺錄》一詩,言念頭動處須當謹,似亦以意為心之所發,如何?”曰:“謹念是戒其莫動妄念,非其動後察善惡也。亦是立定主意,再不妄動之義。且予所謂意猶主意,非是泛然各立一意,便可言誠。蓋自物格知至而來,乃決定自以修身立本之主意也。《中庸》即曰‘誠身’,《孟子》即曰‘反身而誠’。不本諸身,便是妄了。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是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豈以未嘗聞之先師而避諱之哉!”
象山謂:“在人情事變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必有事焉,非謂必以集義為事,言吾人無一時一處而非事,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心,無一時一處而非心,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學。故凡日用動靜云為,一切人情事變,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孰非職分內當為之事?故謂之“必有事焉”,猶言須臾離事不得,件件隨知順應而不失其宜,是則所謂集義者也。故孟子以後,能切實用功,而不涉於虛想虛見、虛坐虛談者,無如象山。
明翁初講致良知,曰:“致者至也,如雲喪致乎哀之致。”其解物格知至,曰:“物格,則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觀此則所謂致良知者,謂致極吾心之知,俾不欠其本初純粹之體,非於良知上復加致也。後因學者中往往不識致字之義,謂是依著良知,推致於事,誤分良知為知,致知為行,而失知行合一之旨。故後只說良知,更不復言致字。今明翁去久,一時親承面命諸大名賢皆相繼逝,海內論學者靡所稽憑,故有虛空冒認良知,以為易簡超脫,直指知覺凡情為性,混入告子、釋氏而不自知,則不言致字誤之也。二者之間,善學者須職取。
或疑心翁以格物為反身之學,用於應事接物時甚好,但若平居未與物接,只好說個良知,更有何物可格?曰:“格物原是致知工夫,作兩件拆開不得。故明翁曰‘致知’,實在於格物,格物乃所以致知,可謂明矣。且先師說‘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國家為末,可見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致知格物可分拆乎?況先師原初主張格物宗旨,只是要人知得吾身是本,專務修身立本,而不責人之意,非欲其零零碎碎於事物上作商量也。夫何疑哉!”
問:“前輩多言敬,則中心有主;今曰誠意,則心有主。謂主敬不如主誠者乎?”曰:“不然,誠與敬俱是虛字。吾非謂誠能有主,謂誠此修身立本之意,乃有主也。誠字虛,意字實,譬如方士說丹,意是鉛汞丹頭,誠則所謂文武火候而已。又通考之北宮黝之有主,是主必勝;孟施捨之有主,是主無懼;曾子聞大勇於夫子,是主自反而縮;孟子之異於告子,是主行慊於心。皆必有一件物事主宰於中,乃有把柄。今只徒言敬,則中心有主,不知主個甚么,將以為主個敬字,畢竟懸空,無附著,何以應萬變而不動心乎?吾輩今日格物之學,分明是主修身立本。誠意是所以立之之功,不須說敬,而敬在其中。蓋自其真實不妄之謂誠,自其戒慎不怠之謂敬,誠則敬,敬則誠,其功一也。又程子嘗言:‘學者先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這便是以仁為主,誠敬是所以存之之功。究竟來,孔之言縮,孟之言慊,程之言仁,皆與《大學》修身為本,統脈相承,若合符節,思之當自躍然。”
學者一得良知透露,時時處處,昭朗光耀,諸所動作,皆在其中。故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苟於此天性真知,不能徹底皎潔,而藉見聞為知識,則不過知之次者耳。聖人原不藉見聞為知識,故其教人也,雖鄙夫有問,皆可叩兩端而竭盡無餘。
先儒發變化氣質之論,於學者極有益,但若直從氣質偏處矯之,則用功無本,終難責效。故只反身格物,以自認良知,尋樂養心,而充滿和氣,則自然剛暴者溫,柔懦者立,驕矜者巽,簡傲者謙,鄙吝者寬,惰慢者敬,諸所偏重,鹹近於中矣。以是知學必涵養性源為主本,而以氣質變化為徵驗。
自責自修,學之至要。今人詳於責人,只為見其有不是處。不知為子而見父母不是,子職必不共;為臣而見君上不是,臣職必不盡。他如處兄弟,交朋友,畜妻子,苟徒見其不是,則自治已疏,動氣作疑,自生障礙,幾何不同歸於不是哉!有志於為己者,一切不見人之不是,然後能成就一個自家是。
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夫子教人,只在言動事為上,從實理會,而性天之妙,自在其中,故曰下學而上達。更不懸空說個性與天道,使人求高望遠。學者理會得時,則夫子之文章,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外文章而別求性天則妄矣。吾人今日,正不可汲汲於談天說性,而失聖門教法之常。
問:“如何是安靜以養微陽?”曰:“《詩》云:‘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只是謹慎保守此個靈根,常是閒閒靜靜,欣欣融融,便是得其所養。今人只要向外馳騁,安得陽長陰消?且如人一時收攝精神,略見虛明光景,便將平日才智襯貼起來。多聞見者,馳騁於聞見;能立事功者,馳騁於事功;善作詩者,馳騁於詩;會寫字者,馳騁於字;以至要立門戶,要取聲名等等,恢宏皆作勞攘,精神逐外,白日鬼迷,當如陽復何哉!”
楊、墨之差易見,故自孟子一辨之後,無人復入其門。鄉愿媚世盜名,雖間有人效之,然亦內省有愧,高明有識之士自不屑為。獨告子之學,近似率真,坑陷多少有志好學人豪,鶻鶻突突撞入其門,恬不為怪。此其為害特深,至今不息也。凡今之不肯精細入思,從容中道,而但任氣作用,率意徑情,且侈號於人曰:“吾自良知妙用矣,管甚人是人非;吾自性天流行矣,管甚無破無綻。”少循規矩,則謂之拘執道理;少盡報施,則謂之陪奉世界。凡若此者,謂非告子不求於心、不求於氣之學乎?嗚呼,安得起孟子於九原而辨正之也!
一友聞格物之說,喜曰:“看來格物二字,只是個致知底致字。”曰:“然。”曰:“學既明白如此,須作第一事乾,庶不虛負所聞。”曰:“作第一事,還有第二第三,須是看得事即學,學即事,日用間一切動靜云為,總只是這一個學,方是無間斷,無歇手處。”友乃躍然。
庸德庸言,是小小尋常言行,無甚關係時節。今人之所忽處,正古人之所謹處。故學必於微小去處不少放過,方始入精。
一友好直己之是,語之曰:“是非之在人心,自明自辨,何須自家理直?子直其是,誰肯認非?此余少時害過切骨病痛。曾記與林東城論一事於舟中,余欲明辨自己之是,東城則欲渾厚莫辨,謂‘辨得自己極是,不難為了別人!’予執滯不能服。時李天泉在坐,兩解之曰:‘二公皆是也。渾厚則仁之意多,辨明則義之意多。’予曰:‘巧哉!仁可以該義,義不可以該仁。吾二人之優劣既較然矣,何得謂皆是乎?’東城大笑曰:‘公依舊又在這裡辨個優劣,要做甚么?公可謂只是生薑樹上生。但自此,吾當進於明辨,公亦當進於渾厚,則彼此俱有益耳。’予於是始大悟其差,亟起謝教,自是悔改。數十年來,然後能不敢不渾。”
《易傳》曰:“天下何思何慮。”非教人一切不思慮也。“學而不思則罔”,“心之官則思”,慎思研慮,皆學者用功所在,安得糊塗!《易傳》之意,蓋言天下之理,同歸而塗自殊,一致而慮自百。我這裡真是廓然大公,則自然物來順應;我這裡真是寂然不動,則自然感而遂通,更復有何事可思,何物可慮,而有待於計較安排者耶!今不玩本章全文,而截其“何思何慮”四字,欲人槁木死灰,其心於一切無所思慮之地,豈理也哉!或云:“此是聖人地位。”亦伊川發得太早之說也。會得時何思何慮,正吾人為學切近工夫。蓋必實見得天性良知,果是自能感通,自能順應,果是無絲毫巧智,復有待於計較安排,此方是真機妙用,真性流行,而內外兩忘,澄然無事矣。不然,終日應酬,都只是憧憧往來,自私用智,何足以言學乎!
不識不知,然後能順帝之則。今人只要多增聞見,以廣知識,攙雜虛靈真體,如何順帝則乎?蓋人有知識,則必添卻安排擺布,用智自私,不能行其所無事矣。故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程子曰:“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此格言也。然不必質美者能之。良知本體,人人具足,不論資質高下,亦不論知識淺深,信得及,悟得入,則亦明得盡矣。有不能者,百倍其功,終有明盡時節。到得明盡,便亦都無渣滓,所謂明則誠也。學者但當盡力此明,不必更求其次。”只緣當時說個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遂使無限英雄,不敢自任質美,從事於渾化之功。但擇取其所謂次者,而終身用力焉。所謂明盡,只是認得良知的確無遮蔽處耳。
聖人神化之精,不出於“上交不諂,下交不瀆”之兩言。吾先師論明哲保身,亦不出於愛敬之一道。若他人論幾論哲,必著玄微奧妙之辭,愈深遠而愈不實矣。
或問“本體”。曰:“體用原不可分,良知善應處,便是本體。孔門論學,多就用處言之,故皆中正平實。後儒病求之者,逐事支離,不得其要,從而指示本體,立論始微,而高遠玄虛之蔽所自起矣。
由仁義行,自是良知天性,生機流出,不假聞見安排。行仁義者,遵依仁義道理而行,不由心生者也。一是生息於中,一是襲取於外,二者王霸聖凡之別,非安勉生熟之分也。
聖人所不知不能,是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之事。
心不在焉,須知不在何處。人言心要在腔子裡,心苟在腔子裡面,則凡腔子之外,可盡無心耶?夫心之本體,靜虛無物,則為不放失,無在而無不在也。若或一有所著,馳於彼則不存於此,有所在則有所不在矣,此之謂不在。
古人好善惡惡,皆在己身上做工夫。今人好善惡惡,皆在人身上作障礙。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道善學。善字當玩,如雲魯男善學柳下惠一般。學本不必靜坐,在始學粗心浮氣,用以定氣凝神可也。周子主靜之說,只指無欲而言,非靜坐也。今人謬以靜坐養心,失之遠矣。
問:“欲致良知,必須精察此心有無色貨名利之私夾雜,方是源頭潔淨。”曰:“此是以良知為未足,而以察私補之也。良知自潔淨無私,不必加察,但要認得良知真爾。不認良知,而務察其私,其究能使色貨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安望廓清之有日哉!”
問:“閒思雜慮,何以卻之?”曰:“聖人之學,不必論此。心之生機,頃刻不息,所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是其神明不測,自合如此。若一概盡欲無之,必求至於杳然無念,非惟勢有不能,即能之,正所謂槁木死灰,自絕其生生不息之機而可乎?但不必思閒慮雜,徒自勞擾耳。”
一友覺有過,言愧悔不樂。曰:“莫煩惱前頭失處,且喜樂今日覺處,此方是見在真工夫。煩惱前頭失處,尚在毀譽上支持,未複本體;喜樂見在覺處,則所過者化,而真體已呈露矣,二者相去不亦遠乎?”
自古士農工商業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孔門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藝者才七十二,其餘則皆無知鄙夫耳。至秦滅學,漢興,惟記誦古人遺經者,起為經師,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學獨為經生文士之業,而千古聖人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遂泯沒而不傳矣。天生我師,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直超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自完自足,不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之訊息,一朝復明。先師之功,可謂天高而地厚矣。
誠意問答 門生李梴撰
歲生庚午春王正月,芝蘭獨茂,苔草爭妍,梴偶侍側。
一菴夫子起而嘆曰:“格物之學,已信於人人矣,誠意以心之主宰言,不猶有疑之者乎!”梴曰:“豈特他人疑之,雖以梴之久於門下者,亦不能以釋然。蓋以意為心之所發,則未發為心之本體,心意有所分別,而後誠正不容混也。先儒謂心如穀種,意其所發之萌芽矣乎?”
師曰:“子知穀之萌芽已發者為意,而不知未發之中,生生不息,機莫容遏者,獨不可謂之意乎?”梴曰:“已發之和,即有未發之中者在,亦嘗聞之矣。然《大學》一書,專在情上理會,故好惡足以括之。意之所在,非好則惡,意不近於情耶?”
師曰:“意近乎志,即經文之所謂有定也。行者之北之南,必須先有定主,主意定而後靜且安,則身修矣。”梴曰:“嘗與吳友、三江論人之視聽言動,莫非吾意之所運。視聽言動必以禮,則亦莫非吾誠之所在也,故《大學》誠意,即《中庸》誠身,似於師說近之乎?然以意近乎志,古者十五志於《大學》,豈待格物之後而志始立耶?”
師曰:“志意原不相遠,《語錄》嘗言之矣。惟學貴知本,誠身誠意固一也,然不知誠意以修身為家國天下之本,則身不止於至善,而每陷於危險之地矣。身且不保,而況於保家、保國、保天下乎?今人知格物反己之學,而猶不免於動氣責人者,只為修身主意不誠。如果真誠懇惻,凡有逆境,惟知責己而不知責人,是於感應不息上用工。不然,斷港絕河,棄交息游,而非聖人運世之學矣。”梴曰:“言之至此,心體洞然。自盱歸任,格致、處事、議事頗有究竟,而不容少有所混然。以之處人亦然。今聞師訓,庶有所悔而改乎!但感應不息上用功,吾儒之所以異於二氏者,正在於此,卻當於心體上著力,豈宜於效驗上較之耶?”
師曰:“心跡一而後知吾儒之妙,非二氏可及也。若人情有感必應,則恆人皆能處之矣。惟感之而不應,而吾之所以感之者,惟知自盡其分,而不暇於責人望人,而後謂之學無止法。為人父,止於慈,不當因其子之賢愚而異愛。為人子,止於孝,不當因其父之慈嚴而異敬。君臣朋友皆然。一求諸身而無責人之妄念,是之謂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蓋反身則此心一而不二,不二非誠乎?樂即此之謂自謙也。”梴曰:“用力之方,指示下愚,當何所先乎?”
師曰:“誠意工夫,全在慎獨,獨即意也。單單吾心一點生幾,而無一毫見聞、情識、利害所混,故曰獨。即《中庸》之所謂不睹不聞也。慎即戒慎恐懼。”梴曰:“誠意之後,正心之功,亦大段著力不得。譬之行者之南,立定主意,必期至南而止,更無一毫牽引,此誠也。然至中途,或有君上之召,或有父兄之命,則又當變通而不容泥滯,落於有所正心之功,其不滯而已乎?”
師曰:“不滯亦是。但能決定以修身立本為主意,則自無邪念,不必察私防欲,心次自然廣大。《傳》曰‘心廣體胖’,其旨深哉!苟不由誠意自慊,而專務強正其心,則是告子之學也,烏足以語此!”梴曰:“論至於此,學問雖有所受,而體認則存乎人。何前之苦析經文,而不求實用哉?梴之所以疑而信、信而疑者,蓋以世之主講者,輒好異說以新聞見,況朱子之學,猶未可以輕議。嘗讀《章句》,因其所發釋明德,實其所發釋誠意;又考諸《小註》,意是主張恁地。然則朱子皆非歟?”
師曰:“朱子所註,未為不是,但後之學者,遂分所發有善惡二端。殊不知格致之後,有善而無惡,若惡念已發,而後著力,則猶恐有不及者矣。”梴曰:“禁於未發之謂豫,發而後禁,則扞格而不勝。用力於未發者,集義之君子,自慊者也。用力於已發者,襲取之小人,見君子而後厭然之類也。吾人今日願為君子耶?為小人耶?當知所以自辦矣。但意之所主,果屬將發未發之間乎?未則不得謂之意矣。”
師曰:“未發已發,不以時言。且人心之靈,原無不發之時,當其發也,必有寂然不動者以為主,乃意也。此吾所以以意為心之主宰,心為身之主宰也。子姑無以言語求,久之自當有得。”梴曰:“《大學》一書,血脈全在誠意,況假道濫竽,空談虛見,布衣猶當恥之。雖曰心誠,求之不中不遠,然年當見惡,學無所得,師適遠別,安敢自怠自欺,以貽後日之晦哉!”
師曰:“然。子可書之《道範遺思》卷末,因以見子之志,亦以見吾之苦心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