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王門學案·主事尤西川先生時熙
作者:黃宗羲
尤時熙字季美,號西川,河南洛陽人。舉嘉靖壬午鄉試,曆元氏、章丘學諭,國子學正,戶部主事,終養歸。歸三十餘年,萬曆庚辰九月卒,年七十八。先生因讀《傳習錄》,始信聖人可學而至,然學無師,終不能有成,於是師事劉晴川。晴川言事下獄,先生時書所疑,從獄中質之。又從朱近齋、周訥溪、黃德良(名驥)考究陽明之言行,雖尋常瞽欬,亦必籍記。先生以道理於發見處始可見,學者只於發動處用功,故工夫即是本體,不當求其起處。濂溪之無極而太極,亦是求其起處,為談學之弊。堯、舜之執中,只是存心。明道之識仁,猶雲擇術。以白沙“靜中端倪”為異學,此與胡敬齋所言“古人只言涵養,言操存,曷嘗言求見本體”,及晦翁“惟應酬酢處特達見本根工夫”一也。靜中養出端倪,亦是方便法門,所謂觀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總是存養名目。先生既掃養出端倪,則不得不就察識端倪一路,此是晦翁晚年自悔“缺卻平時涵養一節工夫”者也,安可據此以為學的?先生言“近談學者多說良知上還有一層”為非,此說固非,然亦由當時學者以情識為良知,失卻陽明之旨,蓋言情識上還有一層耳。若知良知為未發之中,決不如此下語矣。
擬學小記
人情多在過動邊,此過則彼不及。格物只是節其過,節其過則無馳逐,始合天則,故能止。良知,本體止乃見。
義理無窮,行一程見一程,非可以預期前定也,故但言致良知。
天命者,本然之真,是之謂性,無所使之,無所受之。
前輩以“不睹不聞”為道體,是不睹不聞為道,而睹聞非道矣。下文何以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耶?竊詳此兩句,蒙上道字來,則所睹所聞者道也。戒慎不睹,欲其常睹,恐懼不聞,欲其常聞,只是常存此心之意。獨字即道字,慎字即常睹常聞。道無隱見,無顯微,天地間只有此,故曰獨;莫非此,故曰獨。
凡物對立,則相形為有二也。道一而已,見即隱,無有見乎隱;顯即微,無有顯乎微。見顯隱微,物相有然,道一而已,故謂之獨。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既雲未發,豈惟無偏倚,即不偏不倚亦無。可見指其近似,但可言其在中而已。故中和之中,亦只是里許之義。
道理只是一個,未發無形,不可名狀,多於下字影出之。如人以魄載魂,可指可名者魄也,所以多重下一字。忠,心也,忠無可指。可指者信與恕,事與行也,皆就發用處說。
喜怒哀樂,本體元是中和的。
莫非天也。冬至祀天,祀生物之天也;夏至祀地,祀成物之天也,故曰:“郊社之禮,所以祀上帝也。”莫非天也,不言后土,非省文。
為政以德,主意在德,則凡所施為,無往非德矣,若眾星之拱極也。
視吾以,觀吾由,察吾安,人慾無所匿矣。以此待人,便是逆詐億不信。
“吾道一以貫之”,貫,該貫也,言吾道只是一。若謂一以貫萬,是以此貫彼,是二也。道一而已,萬即一之萬也。
舜、禹有天下而不與,行所無事也。
執中之雲,猶言存心也。堯之命契以教比屋之民者,猶之與舜、禹諸臣都俞吁咈於廟堂者也,無二道也。後世學者,遂以存心為常語,而以執中為秘傳,豈心外有法,抑心外二法耶?
集義之集,從隹從木,《說文》“鳥止木上曰集”。心之所宜曰義。集義雲者,謂集在義上,猶言即乎人心之安也。君子之學,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即乎此心之安而已。
擴充是去障礙以複本體,不是外面增益來。
《春秋》不立傳者,凡《春秋》所書之事,皆當時人所共知,但傳說不同,隱微之地為奸雄所欺耳。夫子直筆奸雄之真蹟實情,而破其曲說,使天下曉然知是非所在而不可欺,而奸雄之計有所不能行,故亂臣賊子聞之而懼。
唐、虞、三代,不知斷過多少事,或善或惡,可懲可勸,若必事事為之立傳,何止汗牛充棟?聖人之意,正不在此,故曰:“堯、舜事業,如浮雲過太虛。”《春秋》之作,何以異是?是非既明,亦隨過隨化,聖人之心,固太虛也。
道理只是一個,諸子論學,謂之未精則可,謂別有一種道理則不可。聖人之學,較之諸子,只是精一,亦非別有一道也。
道理不當說起處,若說起處,從何處起,便生意見。
一氣流行,成功者退,曰互根,是二本也。
道理於發見處始可見,學者於發動處用功。未發動,自無可見,自無著力處。
天地萬物皆道之發見,此道不論人物,各各有分,覺即為主,則千變萬化,皆由我出。
道無方體,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學者各以聞見所及立論,而道實非方體可拘也。
聖人言工夫,不言道體,工夫即道體也。隨人分量所及,自修自證,若別求道體,是意見也。
天下道理,只是一個,學者工夫,亦只是一個。言知似不必說行,言行似不必說知,知行一也。故雖不能行者,其本心之明,原未嘗息。今指未息之明,為知邊事,而以不能行處,為行邊事,遂分知行為二,不知其不能行者,只是此明未完復耳,而其所以能行者,乃其未嘗息者為之也。豈別有一物,能使之行耶?本體只是一個,知即行,行即知,原非有分合也。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無我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真我也。分殊即理一,學者泛應,未能曲當,未得理之一耳。
才說當然,便是義外,聖人只是情不容已,不說當然不當然。
學術差處,只為認方便為究竟。
眾人之蔽在利慾,賢者之蔽在意見,竟見是利慾之細塵。
性分上欠真切,只因心有所逐。
意有所便即是利,昏惰亦是利,意所便也。
不求自慊,只在他人口頭上討個好字,終不長進。
人雖至愚,亦能自覺不是,只不能改,遂日流於汙下。聖愚之機在此,不在賦稟。
今天下只是智巧,為政者與民鬥智巧,恐被人欺壞聲價,是名利心。
萬物津液與河海潮汐是一氣,萬物精光與日月星辰是一象,象即氣之象,氣即象之氣,非有二也。潮汐隨日月,皆一氣之動也,不當分陰陽看。
學問是陶冶造化之功,若在陰陽五行上立腳,是隨物化也。
君子處盛衰之際,獨有守禮安命,是職分當為,舍是而他求,皆無益妄作也。
格訓通解多,陽明格物,其說有二。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只要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故曰‘格者正也’。”又曰:“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物格也。”前說似專指一念,後說則並舉事物,若相戾者,然性無內外,而心外無物,二說只一說也。愚妄意格訓則,物指好惡,吾心自有天則,學問由心,心只有好惡耳,頗本陽明前說。近齋乃訓格為通,專以通物情為指,謂物我異形,其可以相通而無間者情也,頗本陽明後說。然得其理必通其情,而通其情乃得其理,二說亦一說也。但曰“正”,曰“則取裁於我”,曰“通則物各付物”。“取裁於我”,意見易生:“物各付物”天則乃見。且理若虛懸,情為實地,能格亦是當時能通物情,斯盡物理而曰“正”,曰“則”,曰“至”,兼舉之矣。
好惡情也,好惡所在則物也,好之惡之事也。學本性情通物我,故於好惡所在用功,而其要則在體悉物我好惡之情。蓋物我一體,人情不通,吾心不安。且如子不通父之情,子心安乎?子職盡乎?是以必物格而後知乃至也。
則字雖曰天則,然易流於意見。通則物各付物,意見自無所容。蓋才著意見,即為意見所蔽,便於人情不通,便非天則。天則須通乃可驗,故通字是工夫。
物字只指吾心好惡說,是從天下國家,根究到一念發端處。
雖師友之言,亦只是培植灌溉我,我亦不以此為家當。
質疑是學問起頭,便是落腳,只有意無意之間耳。即今見在工夫,生死有以異乎?豈別有一著?必俟另說透也。
“致知”“知止”二義,只爭毫釐。以止為功,則必謙虛抑畏,其氣下。以致為功,則或自任自是,其氣揚。雖曰同游於善,而其歸遠也。只在意念向背之間,若知“知止”,則致即止矣。
天理人情本非有二,但天理無可捉摸,須於人情驗之。故不若只就人情為言,雖愚夫愚婦,亦可易曉。究其極至,聖人天地有不能盡也。
日用常行間檢點,即心所安,行之不必一一古格也。且古格,亦是當時即心所安之糟粕耳。
人只要做有用的人,不肯做沒用的人,有些聰明伎倆,便要盡情發露,不肯與造物存留些少。生機太過,由造物乎?由人事乎?
今只要做得起個沒用的人,便是學問。
道理在平易處,不是古人聰明過後人,是後人從聰明邊差了。只此心真切,則不中不遠。
此志興起時,自覺不愧古人,更無節次。及怠惰,即是世俗。
沿襲舊說,非講說則不明。若吾心要求是當,則講說即是躬行,非外講說另有躬行也。若果洞然無疑,則不言亦是講說,倘未洞然而廢講說,是鶻突也。
道理只在日用常行間,百姓日用但不知,不自作主宰耳。
問:“如何入門?”曰:“只此發問,便是入門。”
心體把持不定,亦是吾輩通患,只要主意不移,定要如此,譬之行路,雖有傾跌起倒,但以必至為心,則由我也。
本體無物,何一何萬?應酬是本體發用,此處用功。
凡應酬面前只一事,無兩事,況萬乎?聖人得一,故曲當。常人逐萬,故紛錯起於自私用智。
做工夫的即是本體。
一向謂儒釋大同,老師卻說只爭毫釐。愚意不爭毫釐也。年來偶見無生要議,談空甚劇,忽悟云:“無情毫釐,爭處在此。”
茍知父母之生成此身甚難,則所以愛其身者不容不至,而義理不可勝用矣。
心地須常教舒暢歡悅,若拘迫郁惱,必有私意隱伏。人物自得處,俱是游,如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是性之本體游,而非此卻是放失,私意憂惱,不為樂事。
近談學者,多說良知上還有一層。此言自靜中端倪之說啟之。夫良知,無始終,無內外,安得更有上面一層?此異學也。
陽明雖夙成其言,以江西以後為定。
程子須先識仁之言,猶雲先須擇術雲耳。後人遂謂先須靜坐,識見本體,然後以誠敬存之,若次第然。失程子之意矣。
舍見在“乍見”“皆有”之幾,而另去默坐以俟端倪,此異學也。
改過之人,不遮護,欣然受規。才有遮護,便不著底。
蓍龜無言,聖人闡之,若非一體,何以相契?是故探賾者探吾心之賾,索隱者索吾心之隱,鉤吾心之深,致吾心之遠,審乎善惡之幾,謹於念慮之微而已。
蓍龜知吉凶,吉凶本善惡。謂吉凶在彼,善惡在彼乎?趨吉避凶,只為善去惡而已。
人情本然,只是相親相愛,如忠君、孝親、敬兄、友弟。刑家、睦鄰、恤孤、賑窮,是上愛下,下愛上,不得已而去惡,只為保全善類,莫非仁也。若世人,惡人全是勝心,是亦不仁而已矣。
喪禮哭踴有數,主於節哀,為賢者設也。人之忘哀,必有分心處,以致哀為推極,非制禮之本意。
彼謂怒於甲者,不移於乙,固為粗淺。而謂顏子之怒,在物不在己者,亦為無情。
謂春生秋成則可,謂春生秋殺不可。殺機自是戾氣,非性中所宜有。
葬埋之禮,起於其顙有泚,則禍福之說,疑其為無泚者設,猶佛氏之怖令,蓋權教也。彼之怖令,雖若近誣,猶能懼人於善,而此之權教,茫無理據,乃至陷人於惡。
解“舜之深山野人”者,曰:“身與野人同,心與野人異也。”噫!使舜之心果與野人異也,曷足以為舜也?蓋野人之心質實,舜之心亦質實,無以異也。(以上《經疑》)
王雲野云:“陽明曾說:‘譬如這一碗飯,他人不曾吃,白沙是曾吃來,只是不曾吃了。’”
許函谷與陽明在同年中最厚。別久再會,函谷舉舊學相證,陽明不言,但微笑曰:“吾輩此時,只說自家話,還翻那舊本子作甚!”
人常言聖人憂天下,憂後世,故生許多假意,懸空料想,無病呻吟。君子思不出位,只是照管眼下,即天下後世一齊皆在。
凡所有相,皆道之發見。學者能修自己職分,則萬物皆備於我,無極太極,只是此心。此真道之起處,不必求之深幽玄遠也。
物各合其天則乃止。不合天則,心自不安,不安不止,只因逐物。(以上《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