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王門學案·襄文唐荊川先生順之
作者:黃宗羲
唐順之字應德,號荊川,武進人也。嘉靖己丑會試第一。授武選主事。丁內艱。起補稽勛,調考功,以校對《實錄》,改翰林編修。不欲與羅峰為緣,告歸。羅峰恨之,用吏部原職致仕。皇太子立,選宮僚,起為春坊司諫。上常不御朝,先生與念菴、浚谷請於元日皇太子出文華殿,百官朝見。上大怒,奪職為民。東南倭亂,先生痛憤時艱,指畫方略於當事,當事以知兵薦之,起南部車駕主事。未上,改北部職方員外。先生至京,即陞本司郎中,查勘邊務,繼而視師浙、直。以為禦島寇當在海外,鯨背機宜,豈可懸斷華屋之下?身泛大洋,以習海路,敗賊於崇明沙。陞太僕少卿,右通政。未上,擢僉都御史,巡撫淮、揚。先生方勦三沙賊,江北告急,乃以三沙付總兵盧鏜,而擊賊於江北,敗賊姚家盪,又敗賊廟灣,幾不能軍。先生復向三沙,賊遁至江北。先生急督兵過江蹙之,賊漸平。會淮、揚大祲,賑饑民數十萬。行部至泰州,卒於舟中,庚申四月一日也。年五十四。先生晚年之出,由於分宜,故人多議之。先生固嘗謀之念菴,念菴謂:“向嘗隸名仕籍,此身已非己有,當軍旅不得辭難之日,與徵士處士論進止,是私此身也。兄之學力安在?”於是遂決。龜山應蔡京之召,龜山徵士處士也,論者尚且原之,況於先生乎?
初喜空同詩文,篇篇成誦,下筆即刻畫之。王道思見而嘆曰:“文章自有正法眼藏,奈何襲其皮毛哉!”自此幡然取道歐、曾,得史遷之神理,久之從廣大胸中隨地湧出,無意為文自至。較之道思,尚是有意欲為好文者也。其著述之大者為五編:《儒編》、《左編》、《右編》、《文編》、《稗編》是也。先生之學,得之龍溪者為多,故言於龍溪,只少一拜。以天機為宗,無欲為工夫。謂“此心天機活潑,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惟順此天機而已,障天機者莫如欲,欲根洗淨,機不握而自運矣。成、湯、周公坐以待旦,高宗恭默三年,孔子不食不寢,不知肉味。凡求之枯寂之中,如是艱苦者,雖聖人亦自覺此心未能純是天機流行,不得不如此著力也。”先生之辨儒釋,言“儒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順而達之,其順而達之也,至於天地萬物,皆吾喜怒哀樂之所融貫。佛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逆而銷之,其逆而銷之也,至於天地萬物澹然無一喜怒哀樂之交。故儒佛分途,只在天機之順逆耳。夫所謂天機者,即心體之流行不息者是也。佛氏無所住而生其心,何嘗不順?逆與流行,正是相反,既已流行,則不逆可知。佛氏以喜怒哀樂,天地萬物,皆是空中起滅,不礙吾流行,何所用銷?但佛氏之流行,一往不返,有一本而無萬殊,懷人襄陵之水也。儒者之流行,盈科而行,脈絡分明,一本而萬殊,先河後海之水也。其順固未嘗不同也。或言三千威儀,八萬細行,靡不具足,佛氏未嘗不萬殊。然佛氏心體事為,每分兩截,禪律殊門,不相和會,威儀細行,與本體了不相干,亦不可以此比而同之也。”崇禎初,謚襄文。
荊川論學語
近來談學,謂認得本體,一超直入,不假階級。竊恐雖中人以上,有所不能,竟成一番議論,一番意見而已。天理愈見,則愈見其精微之難致,人慾愈克,則愈見其植根之甚深。彼其易之者,或皆未嘗寶下手用力,與用力未嘗懇切者也。(《與張士宜》)
古之所謂儒者,豈盡律以苦身縛體,如屍如齋,言貌如土木人,不得搖動,而後可謂之學也哉!天機儘是圓活,性地儘是灑落,顧人情樂率易而苦拘束。然人知恣睢者之為率易矣,而不知見天機者之尤為率易也;人知任情宕佚之為無拘束矣,而不知造性地者之尤為無拘束也。(《與陳兩湖》)
小心兩字,誠是學者對病靈藥,細細照察,細細洗滌,使一些私見習氣,不留下種子在心裡,便是小心矣。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謂也,若以為矜持把捉,則便與鳶飛魚躍意思相妨矣。江左諸人,任情恣肆,不顧名檢,謂之灑脫,聖賢胸中,一物不礙,亦是灑脫,在辨之而已,兄以為灑脫與小心相妨耶?惟小心,而後能洞見天理流行之實,惟洞見天理流行之實,而後能灑脫,非二致也。(《與蔡子木》)
近來痛苦心切,死中求活,將四十年前伎倆,頭頭放舍。四十年前見解,種種抹摋,於清明中稍見得些影子,原是徹天徹地,靈明渾成的東西。生時一物帶不來,此物卻原自帶來,死時一物帶不去,此物卻要完全還他去。然以為有物,則何睹何聞?以為無物,則參前倚衡,瞻前忽後。非胸中不停世間一物,則不能見得此物,非心心念念,晝夜不捨,如養珠抱卵,下數十年無滲漏的工夫,則不能收攝此物,完養此物。自古宇宙間豪傑經多少人,而聞道者絕嘆其難也。
嘗驗得此心,天機活潑,其寂與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與之寂,與之感,只是順此天機而已,不障此天機而已。障天機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盡,則機不握而自運,所以為感也,所以為寂也。天機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所使也。立命在人,人只立此天之所命者而已。白沙“色色信他本來”一語,最是形容天機好處。若欲求寂,便不寂矣,若有意於感,非真感矣。(以上《與王道思》)
出入無時,莫知其向,此真心也,非妄心之謂也。出入本無時,欲有其時,則強把捉矣。其向本無知,欲知其向,則強猜度矣。無時即此心之時,無向即此心之向,無定向者,即此心之定體也。(《答雙江》)
《中庸》所謂無聲無臭,實自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中之得。本體不落聲臭,功夫不落聞見,然其辨只在有欲無欲之間。欲根銷盡,便是戒慎恐懼,雖終日酬酢云為,莫非神明妙用,而未嘗涉於聲臭也。欲根絲忽不盡,便不是戒慎恐懼,雖使棲心虛寂,亦是未離乎聲臭也。(《答張甬川》)
白沙“靜中養出端倪”,此語須是活看。蓋世人病痛,多緣隨波逐浪,迷失真源,故發此耳。若識得無欲為靜,則真源波浪,本來無二,正不必厭此而求彼也。兄雲“山中無靜味,而欲閉關獨臥,以待心志之定”,即此便有欣羨畔援在矣。請且無求靜味,只於無靜味中尋討,毋必閉關,只於開門應酬時尋討。至於紛紜轇轕,往來不窮之中,試觀此心如何。其應酬轇轕,與閉關獨臥時,自還有二見否?若有二見,還是我自為障礙否?其障礙還是欲根不斷否?兄更於此著力一番,有得有疑,不惜見教也。(《答呂沃州》)
近會一二方外人,見其用心甚專,用工最苦,慨然有嘆於吾道之衰。蓋禪家必欲作佛,不坐化超脫,則無功;道人必欲成仙,不留形住世,則無功。兩者皆假不得。惟聖賢與人同而與人異,故為其道者皆可假託溷帳,自誤誤人。竊意當時聖賢用心專而用工苦者,豈特百倍方外人之修煉而已?必有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者。而世人乃欲安坐而得之,以其世間功名富貴之習心,而高談性命之學,不亦遠乎!(《與念菴》)
當時篡弒之人,必有自見己之為是,而見君父之甚不是處,又必有邪說以階之。如所謂邪說作而弒君弒父之禍起者,《春秋》特與辨別題目,正其為弒。如“州吁弒完”一句,即曲直便自瞭然,曲直瞭然,誒即是非便自分曉。亂臣賊子,其初為氣所使,昧了是非,迷了本來君父秉彝之心,是以其時惡力甚勁。有人一與指點是非,中其骨髓,則不覺回心,一回心後,便自動憚不得,蓋其真心如此,所謂懼也。舊說以為亂臣賊子懼於見書而知懼,則所懼者,既是有所為而非真心,且其所懼,能及於好名之人,而不及於勃然不顧名義之人。以為《春秋》書其名,脇持恐動人而使之懼,此又只說得董孤、南史之作用,而非所以語於聖人撥轉人心之妙用也。(《答姪孫》)
慈湖之學,以無意為宗。竊以學者能自悟本心,則意念往來如雲,物相盪於太虛,不惟不足為太虛之障,而其往來相盪,乃即太虛之本體也。何病於意而欲掃除之?苟未悟本心,則其無意者,乃即所以為意也。心本活物,在人默自體認處何如。不然,則得力處即受病處矣。(《答南野》)
世間伎倆,世間好事,不可掛在胸中。學之滲漏多,正兜攬多耳。昔人所以絕利□□□□一原,不如是則不足以收斂精神,而凝聚此道也。(《答胡青崖》)
近來學者病痛,本不刻苦搜剔,洗空慾障,以玄妙之語,文夾帶之心,直如空花,竟成自誤。要之與禪家斗機鋒相似,使豪傑之士,又成一番塗塞。此風在處有之,而號為學者多處,則此風尤甚。惟默然無說,坐斷言語意見路頭,使學者有窮而反本處,庶幾挽歸真實。力行一路,乃是一帖救急良方。(《答張士宜》)
儒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順而達之。其順而達之也,至於天地萬物,皆吾喜怒哀樂之所融貫,而後一原無間者可識也。佛者於喜怒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逆而銷之。其逆而銷之也,至於天地萬物,泊然無一喜怒哀樂之交,而後一原無間者可識也。其機常主於逆,故其所謂鏇聞反見,與其不住聲色香觸,乃在於聞見聲色香觸之外。其機常主於順,故其所謂不睹不聞,與其無聲無臭者,乃即在於睹聞聲臭之中。是以雖其求之於內者,窮深極微,幾與吾聖人不異,而其天機之順與逆,有必不可得而強同者。(《中庸輯略序》)
《乾》、《坤》之心不可見,而見之於《復》,學默識其動而存之可矣。是以聖人於《乾》則曰“其動也直”,於《坤》則曰“敬以直內”。《乾》、《坤》一於直也,動本直也,內本直也,非直之而後直也。蓋其醞釀流行,無斷無續,乃吾心天機自然之妙,而非人力之可為。其所謂默識而存之者,則亦順其天機自然之妙,而不容纖毫人力參乎其間也。學者往往欲以自私用智求之,故有欲息思慮以求此心之靜者矣,而不知思慮即心也;有欲絕去外物之誘,而專求諸內者矣,而不知離物無心也;有患此心之無著,而每存一中字以著之者矣,不知心本無著,中本無體也。若此者,彼亦自以為求之於心者詳矣,而不知其弊乃至於別以一心操此一心,心心相捽,是以欲求乎靜而愈見其紛擾也。(《明道語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