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作者:褚人獲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詞曰:
芳菲盡已,簌簌香何細。桃片片,隨萍起,光搖碧水,遠夢繞長堤。牽情難擺,蕩舟瞥見心堪醉。 魑魅何足異,魂魄憑誰寄。香如篆,燭成淚,河長夜靜,星斗光衣袂。驚看處,清涼一帖痊人快。
調寄“千秋歲”
自昔濁亂之世,謂之天醉。天不自醉,人自醉之,則天亦難自醒矣;況許多金枷套頸,玉索纏身,眼前無數快樂風光,誰肯清心寡欲,看破塵迷?且說煬帝見這些美人,個個鮮妍嬌媚,淫蕩之心,愈覺有興。不論黃昏白晝,就像狂蜂浪蝶,日在花叢中遊戲。眾美人亦因煬帝留心裙帶,便個個求新立異蠱惑他,博片刻之歡。
一日煬帝在清修院,與秦夫人微微的吃了幾杯酒,因天氣炎熱,攜著手走出院來,沿著那條長渠,看流水要子。原來這清修院,四圍都是亂石,壘斷出路,惟容小舟,委委曲曲,搖得入去。裡面許多桃樹,仿佛是武陵桃源的光景。二人正賞玩這些幽致,忽見細渠中,飄出幾片桃花瓣來。煬帝指著說道:“有趣,有趣。”見幾片流出院去,上邊又有一陣浮來,許多胡麻飯夾雜在中間。秦夫人看了駭道:“是那個做的?”煬帝笑道:“就是妃子妙制,再有何人。”秦夫人道:“妾實不知。”忙叫宮人將竹竿去撈起來看,卻不是剪彩做的,瓣瓣都是真桃花,還微有香氣。煬帝方才吃驚道:“這又作怪了。”秦大人道:“莫非這條渠與那仙源相接?”煬帝道:“這渠是朕新挖,與西京太液池水接,那裡什麼仙源?”秦夫人道:“既如此說,如今這時候,怎得有桃花流出?”二人你看我看,沒理會處。秦夫人道:“妾與陛下撐一隻小舟,沿渠找尋上去,自然有個源頭。”煬帝道:“妃子說得有理。”遂同上了一隻小龍船,叫宮人撐了篙,穿花拂柳,沿著那條渠兒,彎彎曲曲,尋將進去;只見水面上或一朵,或兩瓣,斷斷續續,皆有桃花。過了一條小石橋,轉過幾株大柳樹,遠望見一個女子,穿一領紫絹衫兒,蹲踞水邊。連忙撐近看時,卻是妥娘,在那裡灑桃花入水。正是:
嬌羞十五小宮娃,慧性靈心實可夸。
欲向天台賺劉阮,沿渠細細散桃花。
煬帝看見大笑道:“我道是那個,原來又是你這小妮子在此弄巧!”妥娘笑吟吟的說道:“若不是這幾片桃花,萬歲此時不知在那裡受用去了,肯撐這小船兒來尋妾?”煬帝笑道:“偏你這小妮子,曉得這般頑耍,還不快上船來!”妥娘下了船,秦夫人問道:“別的都罷了,這桃花你從何處得來?”妥娘笑道:“還是三月間,樹上采的,妾將蠟盒兒盛了耍子,不意留到如今,猶是鮮的。”煬帝道:“留花還是偶然,你這等小小年紀,又不讀書識字,如何曉得桃源故事,又將胡麻飯夾在中間。”妥娘帶笑說道:“妾女子,書雖不能多讀,桃源記也曾看來。”秦夫人對煬帝道:“妾觀漢書晉書,丕猷漠烈,事多可采;至若秦史紀事,惟以奸詐而霸天下,毫無足取,即如桃源一事,其說亦甚幻。”煬帝笑道:“是何言與?朕覽始皇本紀,見他巡行天下,封禪泰山,赫然震壓一時。不要說別事,即如一道長城,至今七八百年,外寇不能長驅而入,皆此城保障之功也。”秦夫人道:“秦至今七八百年,長城恐都壞了,若不修補,難免後日之患。”煬帝道:“這個自然。況當朕之世,不為修葺,更有誰人,肯興此工?只在早晚,要差人幹這節事了。秦史上還有始皇起建阿房宮一段,好看得緊,也算一代豪傑之主。此書在景明院殿中,我們撐到景明院去取來看。”
不一時,撐過了龍鱗渠,向南就是景明院。煬帝與秦夫人、妥娘,齊上岸來,見景明院門首,有寶輦停在外。原來蕭後因天氣炎蒸,曉得景明院大殿,窗牖宏敞,遂拉袁紫煙到此納涼;正與院主梁夫人,在殿上下棋。煬帝忙止住宮人,不許進去通報,同秦夫人悄悄走來,聰見簾內棋子敲響。要進殿庭,袁貴人在簾內,瞥看見,忙說道:“娘娘,陛下來了。”蕭後見說,忙起身同梁夫人、袁紫煙,出來迎接。煬帝笑道:“御妻為何不與朕說聲,私自到此?”蕭後笑道:“陛下不見妾的招紙么?”秦夫人忙問道:“娘娘,什麼叫做招紙?”蕭後道:“妾因宵來不見陛下進宮,就寫一張招紙,差宮奴各宮院找尋。”煬帝笑道:“御妻且說招紙上怎么樣寫法?”蕭後道:“招紙上么,寫道:妾自不小心,失去風流天子一個,身邊並無別物,倘有收留者,賞銀五百,報信者謝銀五十。”煬帝聽了大笑道:“難道朕一乾也不值,止值得五百兩?”引得眾夫人都大笑起來。煬帝坐在上面,看著棋抨說道:“你們可賭什麼?”梁夫人道:“賭是賭一件東西,停回與陛下說。”煬帝又道:“白的要輸了呢!御妻快在東角上,點了他那一雙的眼,若是弄得他死,還可以扯直。”蕭後笑道:“點眼是陛下的長技,只怕陛下就用氣力,也未必弄得他死。”
大家正在那裡說說笑笑,忽聽得笛聲隱隱而起。袁紫煙道:“笛聲從何處來?”煬帝正要側耳而聽,忽一陣荷風,從簾外吹來,吹得滿殿皆香。蕭後道:“香又從何處來?”煬帝忙叫捲起帘子,同蕭後走出殿外,只見二三十隻小船,滿載荷花,許多美人坐在中間,齊唱採蓮歌。雅娘、貴兒,各吹風笛酬和。眾人飛也似往北海中搖來,煬帝一望,乃是十六院美人宮女,見日斜風起,故一齊回掉。因大笑道:“這些宮女們,倒會耍子。”蕭後道:“皆賴陛下教養之功。”煬帝又笑道:“還虧御妻不妒之力。”笑說未了,那些船早望見煬帝在景明院,便不收入渠中,都一齊爭先趕快,亂紛紛的望殿邊搖來。搖到面前看時,大家的紅羅綠綺,都被水濺濕了。煬帝與蕭後鼓掌大笑了一回,梁夫人已吩咐擺宴在殿,請煬帝與蕭後進內,上坐了;秦夫人、梁夫人與袁貴人打橫。煬帝叫這些美人,都上殿來,把十來條龍草細席鋪地,安放上矮桌果盒,叫眾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賞酒三杯,然後傳花擊鼓,縱橫暢飲。煬帝見殿中薰風拂拂,全無半點暑氣,又見蕭後與眾夫人美人,各各嬌艷,打趣說笑,不覺吃的爛醉,遂起身攜著蕭後,到碧紗櫥中去睡。眾人也起身出殿,四散消遣。
蕭後睡了一回,見煬帝沉沉的睡去,便輕輕的抽身起來,與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煙抹牌耍子。不上一個時辰,忽聽得煬帝在碧紗廚內,山搖地震的吆喝起來,蕭後與眾夫人大驚,忙走近前,看見煬帝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緊緊兒將兩手抱住頭,口中不住的喊道:“打殺我也,打殺我也!”蕭後著了忙,急傳懿旨,宣太醫巢元方火速到西院來,診了脈,用了一劑安神止痛湯。蕭後親自煎好,輕輕的灌與煬帝服下,未能甦醒。各院夫人曉得了,如飛的又到景明院來看問。大家守在床前,一晝夜,還自昏迷不醒。時朱貴兒見這光景,飲食也不吃,坐在廂房裡,只顧悲泣。韓俊娥對貴兒說道:“酸孩子,萬歲爺的病體,料想你替不得的,為什麼這般光景?”朱貴兒拭了淚,說:“你們眾姊妹,都在這裡,靜聽我說:大凡人做了個女身,已是不幸的了;而又棄父母,拋親戚,點入宮來,只道紅顏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溝壑。誰想遇著這個仁德之君,使我們時傍天顏,朝夕宴樂。莫謂我等真有無雙國色,逞著容貌,該如此寵眷,設或遇著強暴之主,不是輕賤凌辱,即是冷宮守死,曉得什麼憐香惜玉,怎能如當今萬歲情深,個個體貼得心安意樂。所以侯夫人恨薄命而自縊身亡,王義念洪恩而思捐下體,這都是萬歲感入人心處。不想於今遇著這個病症,看來十分沉重,設有不諱,我輩作何結局,不為悍卒妻,定作驕兵婦。”如何如何,說到傷心處,眾美人亦各嗚嗚的涕泣起來。袁寶兒道:“我想世間為人於者,盡有父母有難,願以身代。我們天倫之情雖絕,而君父之恩難忘,何不今夜大家禱告神靈,情願滅奴輩陽壽十年,燒一炷心香,或者感動天心,轉凶為吉,使萬歲即時甦醒,調理痊癒,也不枉萬歲平昔間把我們愛惜。”眾美人聽見寶兒說了,便齊聲贊道:“袁家妹子,說得有理。”齊到後庭中,擺設香案。
朱貴兒心中想道:“我們雖是虔誠叩禱,怎能夠就感格得天心顯應。我想為子女者,往往有割股求親,反享年有永。我今此身已屬朝廷,即殺身亦所不惜;何況體上一塊肉。”遂打算停當,袖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來。那時韓俊娥、杳娘、朱貴兒、妥娘、雅娘、袁寶兒等,齊齊當天跪下,各人先告了年慶日時,後告願減眾人陽壽,保求君王病體安寧。禱畢,大家起來,正欲收拾香案,只見朱貴兒雙眸帶淚,把衣袖捲起,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著臂上一塊肉,狠的一刀割將下來,鮮血淋漓,放在一隻銀碗內。眾人多吃了一驚,雅娘忙在爐中,撮些香灰掩上,用絹紮好。正是:
鬚眉男子無為,柔脆佳人偏異。
今朝割股酬恩,他年殉身香史。
貴兒將割下來的那塊肉,悄悄藏著,轉到殿上來。恰好蕭後要煎第二劑藥,貴兒去承任了,私把肉和藥,細細的煎好,拿進去。蕭後與煬帝吃了,不上一個時辰,便徐徐的醒將轉來,看見蕭後與眾夫人美人,多在床前,因說道:“朕好苦也,幾乎與御妻等不得相見。”蕭後問道:“陛下好好飲酒而睡,為何忽然疼痛起來?”煬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夢見一個武士,生得相貌兇惡,手執大棍,驀地里將朕照腦門打一下,打得朕昏暈幾死,至今頭腦之中,如劈破的一般,痛不可忍。”蕭後與眾夫人,各各安慰了一番。早驚動了文武百官,一個個都到西苑來問安,知是夢中被打傷腦,今已平愈,遂各散去。
時狄去邪已到東京,聞知煬帝頭腦害病,心中凜然,方信鬼神之事,毫釐不爽。遂把世情看破,往終南山訪道去了。正是:
鬼神指點原精妙,名利俱為罪孽緣。
且說虞世基,因兩月前,煬帝見苑中御道窄隘,敕他更為修治。虞世基領了旨意,不上一月,不但御道鋪平廣闊,又增造了一座駐蹕亭,一座迎仙橋;鑾儀衛又簇新收拾了一副鹵簿儀仗,專候煬帝病體勿藥,裝點游幸。時煬帝病好數日,已在宮中與蕭後宴樂。見說御道改闊,儀仗齊整,便坐大殿,受百官朝賀,遂詔各官,俱於西苑賜宴。煬帝上了七寶香輦,一隊隊排開,這些簇新的儀仗,眾公卿騎馬簇擁而行,真是苑迎劍佩,柳拂旌旗。不一時到了西苑,煬帝便傳旨,將御宴擺在船上。煬帝坐了龍舟,百官乘了鳳舸,先游北海,後游五湖,君臣盡情賞玩。煬帝吃到興豪之際,叫文臣賦詩,以記一時之盛。時翰林院大學士虞世基,司隸大夫薛道衡,光祿大夫牛弘,各有短章獻上。煬帝覽了眾臣的詩,大喜,各賜酒三杯,自飲一巨觴道:“卿等俱有佳作,朕豈可無詩?”遂御製“望江南”八閩,單詠湖上八景。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 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里不勝催。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肢。煙雨更相宜。 環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相磨。 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視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王人歌。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沒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衤因。無意襯香衾。 晴霽後,顏色一般新。遊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留詠卒難伸。
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葩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 開爛漫,插鬢苦相適。水殿春寒幽冷艷,玉窗晴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儘是採蓮人。清唱謾頻頻。 軒內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晝夜,踏青鬥草事青春。玉輦從群真。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酷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晚,仙艷奉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王正清安。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緩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萍末起清風。 閒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掉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煬帝賦完,群臣贊涌,各各獻觴稱賀。煬帝與眾臣又痛飲了一番,遂命罷宴轉船。眾臣謝了宴,俱穿花拂柳而去。煬帝上了鑾輿回宮,蕭後接住問道:“今日陛下賜宴群臣。為樂何如?”煬帝道:“今日飲酒甚暢。”就將群臣獻詩,並自己做詞八首,一一說了。蕭後道:“目今秋月正明,正是賞心樂事之時,然在舟中與湖光爭色,不苦尋芳徑與花柳爭妍。”煬帝道:“如今御道比前改得廣闊,又增了駐蹕亭、迎仙橋。過橋去就是舊日的暢情軒,收拾得更覺有趣。”蕭後道:“即如此說,妾明日必要奉陪陛下,去遍游一番的了。”煬帝道:“御委要游,不可草率。明日趁此月自風清,須作一清夜遊,方得暢快。”蕭後道:“既然夜遊,宮中妃妾,皆未到西苑,帶他們去看看也好。”煬帝道:“這個使得。明日叫御林軍,多撥些馬匹,與他們騎著奏樂,朕與御妻一路看月而去。”蕭後大喜道:“如此最妙。”煬帝道:“馬上奏樂雖好,但須得幾章新詩,譜入笙簫,方不負此良夜。”蕭後道:“陛下天才瀟灑,何不御製一章,待妾教他們連夜打出,以見一時之勝。”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待朕制詩。”遂一邊飲酒,一邊揮毫,早已製成“清夜遊曲”一章:
洛陽城裡清秋矣,見碧雲散盡,涼天如水。須臾山川生色,河漢無聲。千樹里,一輪金鏡飛起,照瓊樓玉宇,銀殿瑤台,清虛澄澈真無比。 良夜情不已。數千乘萬騎,縱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馬上樂竹媚絲姣,與中宴金甘玉旨。試憑三吊五,能幾人不虧聖德,窮華靡。須記取隋家瀟灑王妃,風流天子。
煬帝作完,遞與蕭後看。蕭後讀了一遍,大喜道:“陛下宸思清俊,御翰淋漓,古來帝王,真不能及也。”隨叫宮中善唱的,連夜習熟,明夜要游西苑。煬帝又叫近侍,謄一紙傳與迎暉院朱貴兒,叫他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馬上迎,總在暢情軒取齊。吩咐畢,方與蕭後安寢。正是:
昏主惟圖樂,妖妻只想游。江山將盡矣,新曲幾時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