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作者:許仲琳
姜子牙一上崑崙
詩曰:
子牙初返玉京來,遙見瓊樓香霧開,綠水流殘人世夢,青山消盡帝王才。軍民有難干戈動,將士多災異術催。無奈封神天意定,岐山方去築新台。
話說哪咤一乾坤圈把張桂芳左臂打得筋斷骨折,馬上愰了三四愰,不曾閃下馬來。哪咤得勝進城。探馬報入相府。令:“哪咤來見。”子牙問曰:“與張桂芳見陣,勝負如何?”哪咤曰:“被弟子乾坤圈打傷左臂,敗進營里去了。”子牙又問:“可曾叫你名字?”哪咤曰:“桂芳連叫三次,弟子不曾理他罷了。”眾將不知其故。──但凡精血成胎者,有三魂七魄,被桂芳叫一聲,魂魄不居一體,散在各方,自然落馬;哪咤乃蓮花化身,渾身俱是蓮花,那裡有三魂七魄,故此不得叫下輪來。
且說張桂芳打傷左臂,先行官風林又被打傷,不能動履,只得差官用告急文書,往朝歌見聞太師求援。不表。
且說子牙在府內自思:“哪咤雖則取勝,恐後面朝歌調動大隊人馬,有累西土。”子牙沐浴更衣,來見武王。朝見畢,武王曰:“相父見孤,有何緊事?”子牙曰:“臣辭主公,往崑崙山去一遭。”武王曰:“兵臨城下,將至濠邊,國內無人,相父不可逗留高山,使孤盻望。”子牙曰:“臣此去,多則三朝,少則兩日,實時就回。”武王許之。子牙出朝,回相府,對哪咤曰:“你與武吉好生守城,不必與張桂芳廝殺;待我回來,再作區畫。”哪咤領命。子牙吩咐已畢,隨借土遁往崑崙山來。怎見得,有詩為證:
玄里玄空玄內空,妙中妙法妙無窮。五行道術非凡術,一陣清風至玉宮。
話說子牙縱土遁到得麒麟崖,落下土遁,見崑崙光景,嗟嘆不已。自想:“一離此山,不覺十年。如今又至,風景又覺一新。”子牙不勝眷戀。怎見得好山:
煙霞散彩,日月搖光。千株老柏,萬節修篁。千株老柏,帶雨滿山青染染;萬節修篁,含煙一徑色蒼蒼。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生香。嶺上蟠桃紅錦爛,洞門茸草翠絲長。時聞仙鶴唳,每見瑞鸞翔。仙鶴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瑞鸞翔處,毛輝五色彩雲光。白鹿玄猿時隱現,青獅白象任行藏。細觀靈福地,果乃勝天堂。
子牙上崑崙,過了麒麟崖,行至玉虛宮,不敢擅入;在宮前等候多時,只見白鶴童子出來。子牙曰:“白鶴童兒,與吾通報。”白鶴童子見是子牙,忙入宮至八卦台下,跪而啟曰:“姜尚在外聽候玉旨。”元始點首:“正要他來。”童子出宮,口稱:“師叔,老爺有請。”子牙台下倒身拜伏:“弟子姜尚願老師父聖壽無疆!”元始曰:“你今上山正好。命南極仙翁取‘封神榜’與你。可往岐山造一封神台。台上張掛‘封神榜’,把你的一生事俱完畢了。”子牙跪而告曰:“今有張桂芳,以左道傍門之術,征伐西岐。弟子道理微末,不能治伏。望老爺大發慈悲,提拔弟子。”元始曰:“你為人間宰相,受享國祿,稱為‘相父’。凡間之事,我貧道怎管得你的盡。西岐乃有德之人坐守,何怕左道傍門。事到危急之處,自有高人相輔。此事不必問我,你去罷。”子牙不敢再問,只得出宮。才出宮門首,有白鶴童兒曰:“師叔,老爺請你。”子牙聽得,急忙回至八卦台下跪了。元始曰:“此一去,但凡有叫你的,不可應他。若是應他,有三十六路征伐你。東海還有一人等你,務要小心。你去罷。”子牙出宮,有南極仙翁送子牙。子牙曰:“師兄,我上山參謁老師,懇求指點,以退張桂芳,老爺不肯慈悲,奈何,奈何!”南極仙翁曰:“上天數定,終不能移。只是有人叫你,切不可應他,著實要緊!我不得遠送你了。”子牙捧定“封神榜”,往前行至麒麟崖,才駕土遁,腦後有人叫:“姜子牙!”子牙曰:“當真有人叫。 不可應他。”後面又叫:“子牙公!”也不應。又叫:“姜丞相!”也不應。連聲叫三五次,見子牙不應,那人大叫曰:“姜尚!你忒薄情而忘舊也!你今就做丞相,位極人臣,獨不思在玉虛宮與你學道四十年,今日連呼你數次,應也不應!”子牙聽得如此言語,只得回頭看時,見一道人。怎見得,有詩為證:
頭上青巾一字飄,迎風大袖襯輕綃。麻鞋足下生雲霧,寶劍光華透九霄。葫蘆裡面長生術,胸內玄機隱六韜。跨虎登山隨地走,三山五嶽任逍遙。
話說子牙一看,原來是師弟申公豹。子牙曰:“兄弟,吾不知是你叫我。我只因師尊吩咐,但有人叫我,切不可應他。我故此不曾答應。得罪了!”申公豹問曰:“師兄手裡拿著是甚么東西?”子牙曰:“是‘封神榜’。”公豹曰:“那裡去?”子牙曰:“往西岐造封神台,上面張掛。”申公豹曰:“師兄,你如今保那個?”子牙笑曰:“賢弟,你說混話!我在西岐,身居相位,文王託孤,我立武王,三分天下,周土已得二分,八百諸侯,悅而歸周,吾今保武王,滅紂王,正應上天垂象。豈不知鳳鳴岐山,兆應真命之主。今武王德配堯、舜,仁合天心;況成湯旺氣黯然,此一傳而盡。賢弟反問,卻是為何?”申公豹曰:“你說成湯王氣已盡,我如今下山,保成湯,扶紂王。子牙,你要扶周,我和你掣肘。”子牙曰:“賢弟,你說那裡話!師尊嚴命,怎敢有違?”申公豹曰:“子牙,我有一言奉稟,你聽我說,有一全美之法──到不如同我保紂滅周。一來你我弟兄同心合意;二來你我弟兄又不至參商;此不是兩全之道。你意下如何?”子牙正色言曰:“兄弟言之差矣!今聽賢弟之言,反違師尊之命。況天命人豈敢逆,決無此理。兄弟請了!”申公豹怒色曰:“姜子牙!料你保周,你有多大本領,道行不過四十年而已。你且聽我道來。有詩為證:
煉就五行真妙訣,移山倒海更通玄。降龍伏虎隨吾意,跨鶴乘鸞入九天。紫氣飛升千萬丈,喜時火內種金蓮。足踏霞光閒戲耍,逍遙也過幾千年。”
話說子牙曰:“你的功夫是你得,我的功夫是我得,豈在年數之多寡。”申公豹曰:“姜子牙,你不過五行之術,倒海移山而已,你怎比得我。似我,將首級取將下來,往空一擲,遍游千萬里,紅雲托接,復入頸項上,依舊還元返本,又復能言。似此等道術,不枉學道一場。你有何能,敢保周滅紂!你依我燒了“封神榜”,同吾往朝歌,亦不失丞相之位。”子牙被申公豹所惑,暗想:“人的頭乃六陽之首,刎將下來,游千萬里,復入頸項上,還能復舊,有這樣的法術,自是稀罕。”乃曰:“兄弟,你把頭取下來。果能如此起在空中,復能依舊,我便把‘封神榜’燒了,同你往朝歌去。”申公豹曰:“不可失信!”子牙曰:“大丈夫一言既出,重若泰山,豈有失信之理。”申公豹去了道巾,執劍在手,左手提住青絲,右手將劍一刎,把頭割將下來,其身不倒;復將頭望空中一擲,那顆頭盤盤鏇鏇,只管上去了。子牙乃忠厚君子,仰面呆看,其頭鏇得只見一些黑影。不說子牙受惑,且說南極仙翁送子牙不曾進宮去,在宮門前少憩片時。只見申公豹乘虎趕子牙,趕至麒麟崖前,指手畫腳講論。又見申公豹的頭游在空中。仙翁曰:“子牙乃忠厚君子,險些兒被這孽障惑了!”忙喚:“白鶴童兒那裡?”童子答曰:“弟子在。”“你快化一隻白鶴,把申公豹的頭銜了,往南海走走來。”童子得法旨,便化鶴飛起,把申公豹的頭銜著往南海去了。有詩為證:
左道傍門惑子牙,仙翁妙算更無差,邀仙全在申公豹,四九兵來亂似麻。
話說子牙仰面觀頭,忽見白鶴銜去。子牙跌足大呼曰:“孽障!怎的把頭銜去了?”不知南極仙翁從後來,把子牙後心一巴掌。子牙回頭看時,乃是南極仙翁。子牙忙問曰:“道兄,你為何又來?”仙翁指子牙曰:“你原來是一個呆子!申公豹乃左道之人,此乃些小幻術,你也當真!只用一時三刻,其頭不到頸上,自然冒血而死。師尊吩咐你,不要應人,你為何又應他!你應他不打緊,有三十六路兵馬來伐你。方才我在玉虛宮門前,看著你和他講話;他將此術惑你,你就要燒‘封神榜’;倘或燒了此榜,怎么了?我故叫白鶴童兒化一隻仙鶴,銜了他的頭往南海去,過了一時三刻,死了這孽障,你才無患。”子牙曰:“道兄,你既知道,可以饒了他罷。道心無處不慈悲,憐恤他多年道行,數載功夫,丹成九轉,龍交虎成,真為可惜!”南極仙翁曰:“你饒了他;他不饒你。那時三十六路兵來伐你,莫要懊悔!”子牙就說:“後面有兵來伐我,我怎肯忘了慈悲,先行不仁不義。”不言子牙哀求南極仙翁。且說申公豹被仙鶴銜去了頭,不得還體,心內焦燥,過一時三刻,血出即死,左難右難。且說子牙懇求仙翁,仙翁把手一招,只見白鶴童子把嘴一張,放下申公豹的頭落將下來。不意落忙了,把瞼落的朝著背脊。申公豹忙把手端著耳朵一磨,才磨正了。把眼睜開看,見南極仙翁站立。仙翁大喝一聲:“把你這該死孽障!你把左道惑弄姜子牙,使他燒毀‘封神榜’,令子牙保紂滅周,這是何說?該拏到玉虛宮,見掌教老師去才好!”叱了一聲:“還不退去!姜子牙,你好生去罷。”申公豹慚愧,不敢回言,上了白額虎,指子牙道:“你去!我叫你西岐頃刻成血海,白骨積如山!”申公豹恨恨而去。不表。
話說子牙捧“封神榜”,駕土遁往東海來。正行之際,飄飄的落在一座山上。那山玲瓏剔透,古怪崎嶇;峰高嶺峻,雲霧相連,近于海島。有詩為證:
海島峰高起怪雲,岸傍檜柏翠氤氳,巒頭風吼如猛虎,拍浪穿梭似破軍。異草奇花香馥馥,青松翠竹色紛紛。靈芝結就清靈地,真是蓬萊回不群。
話說子牙貪看此山景物,堪描堪畫:“我怎能了卻紅塵,來到此間團瓢靜坐,朗誦‘黃庭’,方是吾心之願。”話未了,只見海水翻波,鏇風四起,風逞浪,浪翻雪練;水起波,波滾雷鳴;霎時間雲霧相連,陰霾四合,籠罩山峰。子牙大驚曰:“怪哉!怪哉!”正看間,見巨浪分開,現一人赤條條的,大叫:“大仙!遊魂埋沒千載,未得脫體;前日清虛道德真君符命,言今日今時,法師經過,使遊魂伺候。望法師大展威光,普濟遊魂,超出煙波,拔離苦海。洪恩萬載!”子牙仗著膽子問曰:“你是誰,在此興波作浪?有甚沉冤?從實道來。”那物曰:“遊魂乃軒轅皇帝總兵官柏鑒也。因大破蚩尤,被火器打入海中,千年未能出劫。萬望法師指超福地,恩同泰山。”子牙曰:“你乃柏鑒,聽吾玉虛法牒,隨往西岐山去候用。”把手一放,五雷響亮,振開迷關,速超神道。柏鑒現身拜謝。子牙大喜,隨駕土遁往西岐出來。霎時風響,來到山前。只聽狂風大作。怎見得好風,有詩為證:
細細微微播土塵,無影過樹透荊榛,太公仔細觀何物,卻似朝歌五路神。
當時子牙看,原來是五路神來接。大呼曰:“昔在朝歌,蒙恩師發落,往西岐山伺候;今知恩師駕過,特來遠接。”子牙曰:“吾擇吉日,起造封神台,用柏鑒監造,若是造完,將榜張掛,吾自有妙用。”子牙吩咐柏鑒:“你就在此督造,待台完,吾來開榜。”五路神同柏鑒領法語,在岐山造台。
子牙回西岐,至相府。武吉、哪咤迎接,至殿中坐下,就問:“張桂芳可曾來搦戰?”武吉回曰:“不曾。”子牙往朝中,見武王回旨。武王宣子牙至殿前,行禮畢。武王曰:“相父往崑崙,事體何如?”子牙只得模糊答應,把張桂芳事掩蓋,不敢泄漏天機。武王曰:“相父為孤勞苦,孤心不安。”子牙曰:“老臣為國,當得如此,豈憚勞苦。”武王傳旨:“設宴。”與子牙共飲數杯。子牙謝恩回府。次日,點鼓聚將,參謁畢。子牙傳令:“眾將官領簡帖。”先令黃飛虎領令箭;哪咤領令箭;又令辛甲、辛免領令箭。子牙發放已畢。
且說張桂芳被哪咤打傷臂膊,正在營中保養傷痕,專候朝歌援兵,不知子牙劫營。二更時分,只聽得一聲炮響,喊聲齊起,震動山嶽;慌忙披掛上馬,風林也上了馬。及至出營,遍地周兵,燈球火把,照耀天地通紅,喊殺連聲,山搖地動。只見轅門哪咤,登風火輪,搖火尖槍,衝殺而來,勢如猛虎。張桂芳見是哪咤,不戰自走。風林在左營,見黃飛虎騎五色神牛,使槍衝殺進來。風林大怒:“好反叛賊臣!焉敢夤夜劫營,自取死也!”縱青鬃馬,使兩根狼牙棒來取飛虎。牛馬相逢,夜間混戰。且說辛甲、辛免往右營衝殺,營內無將抵當,任意縱橫,只殺到後寨,見周紀、南宮适監在陷車中,忙殺開紂兵,打開陷車救出,二將步行,搶得利刃在手,只殺得天崩地裂、鬼哭神愁,里外夾攻,如何抵敵。張桂芳與風林見不是勢頭,只得帶傷逃歸。遍地屍橫,滿地血水成流。三軍叫苦,棄鼓丟鑼,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張桂芳連夜敗走至西岐山,收拾敗殘人馬。風林上帳,與主將議事。桂芳曰:“吾自來提兵,未嘗有敗。今日在西岐損折許多人馬,心上甚是不樂。”忙修告急本章,打進朝歌,速發援兵,共破反叛。且說子牙收兵,得勝回營。眾將歡騰,齊聲唱凱。正是:
鞍上將軍如猛虎,得勝小校似歡彪。
話說張桂芳遣官進朝歌,來至太師府下文書。聞太師升殿,聚將鼓響,眾將參謁。堂候官將張桂芳申文呈上。太師拆開一看,大驚曰:“張桂芳征伐西岐,不能取勝,反損兵挫銳,老夫須得親征,方克西土。奈因東南兩路,屢戰不寧;又見遊魂關總兵竇榮不能取勝;方今盜賊亂生,如之奈何!吾欲去,國家空虛;吾不去,不能克服。”只見門人吉立上前言曰:“今國內無人,老師怎么親徵得,不若於三山五嶽之中,可邀一二位師友,往西岐協助張桂芳,大事自然可定。何勞老師費心,有傷貴體。”只這一句話,斷送修行人兩對,封神台上且標名。不知凶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