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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雲蘿公主

作者:蒲松齡

安大業,盧龍人。生而能言,母飲以犬血始止。既長,韶秀,顧影無儔,慧而能讀。世家爭婚之。母夢曰:“兒當尚主。”信之。至十五六迄無驗,亦漸自悔。

一日安獨坐,忽聞異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長氈貼地,自門外直至榻前。方駭疑間,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繡墊設榻上,扶女郎坐。安倉皇不知所為,鞠躬便問:“何處神仙,勞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聖后府中雲蘿公主也。聖后屬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來相宅。”安驚喜不知置詞,女亦俯首,相對寂然。

安故好棋,揪枰嘗置坐側。一婢以紅巾拂塵,移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與粉侯孰勝?”安移坐近案,主笑從之。甫三十餘著,婢竟亂之,曰:“駙馬負矣!”斂子入盒,曰:“駙馬當是俗間高手,主僅能讓六子。”乃以六黑子實局中,主亦從之。主坐次,輒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則更一婢右伏。又兩小鬟夾侍之;每值安凝思時,輒曲一肘伏肩上。局闌未結,小鬟笑云:“駙馬負一子。”進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傾身與婢耳語。

婢出,少頃而還,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適主言居宅湫隘,煩以此少致修飾,落成相會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後吉。”女起;生遮止,閉門。婢出一物,狀類皮排,就地鼓之;雲氣突出,俄頃四合,冥不見物,索之已杳。

母知之,疑以為妖。而生神馳夢想,不能復舍。急於落成,無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灤州生袁大用,僑寓鄰坊,投刺於門;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窺其亡而報之。後月余,門外適相值,二十許少年也。宮絹單衣,絲履烏帶,意甚都雅。略與頃談,頗甚溫謹。喜,揖而入。請與對弈,互有贏虧。已而設席流連,談笑大歡。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餚雜進,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許,拍板清歌,又跳擲作劇。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負之,生以其纖弱恐不勝,袁強之。僮綽有餘力,荷送而歸。生奇之。明日犒以金,再辭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數日輒一過從。袁為人簡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負債鬻女者,解囊代贖,無吝色。生以此益重之。過數日,詣生作別,贈象箸、楠珠等十餘事,白金五百,用助興作。生反金受物,報以束帛。

後月余,樂亭有仕宦而歸者,橐資充牣。盜夜入,執主人,燒鐵鉗灼,劫掠一空。家人識袁,行牒追捕。鄰院屠氏,與生家積不相能,因其土木大興,陰懷疑忌。適有小僕竊象箸,賣諸其家,知袁所贈,因報大尹。尹以兵繞舍,值生主僕他出,執母而去。母衰邁受驚,僅存氣息,二三日不復飲食。尹釋之。生聞母耗,急奔而歸,則母病已篤,越宿遂卒。收殮甫畢,為捕役執去。尹見其少年溫文,竊疑誣枉,故恐喝之。生實述其交往之由。尹問:“其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鏹,因欲親迎,故治昏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鄰人知其無事,以重金賂監者,使殺諸途。路經深山,被曳近削壁,將推墮。計逼情危,時方急難,忽一虎自叢莽中出,齧二役皆死,銜生去。至一處,重樓疊閣,虎入,置之。見雲蘿扶婢出,悽然慰吊曰:“妾欲留君,但母喪未卜窀穸。可懷牒去,到郡自投,保無恙也。”因取生胸前帶,連結十餘扣,囑云:“見官時,拈此結而解之,可以弭禍。”生如其教,詣郡自投。太守喜其誠信,又稽牒知其冤,銷名令歸。

至中途,遇袁,下騎執手,備言情況。袁憤然作色,默然無語。生曰:“以君風采,何自污也?”袁曰:“某所殺皆不義之人,所取皆非義之財。不然,即遺於路者不拾也。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鄰,豈可留在人間耶!”言已超乘而去。生歸,殯母已,杜門謝客。忽一日盜入鄰家,父子十餘口盡行殺戮,止留一婢。席捲資物,與僮分攜之。臨去,執燈謂婢:汝認明:殺人者我也,與人無涉。”並不啟關,飛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生去。邑宰詞色甚厲,生上堂握帶,且辨且解。宰不能詰,又釋之。既歸,益自韜晦,讀書不出,一跛嫗執炊而已。服既闋,日掃階庭,以待好音。一日異香滿院。登閣視之,內外陳設煥然矣。悄揭畫簾,則公主凝妝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數,遂使土木為災;又以苫塊之戚,遲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緩,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將出資治具。女曰:“勿復須。”婢探櫝,有餚羹熱如新出於鼎,酒亦芳烈。酌移時,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漸都亡去。女四肢嬌惰,足股屈伸,似無所著,生狎抱之。女曰:“君暫釋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生攬項問故,曰:“若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後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數也。”因使生蓄婢媼,別居南院,炊爨紡織以作生計。北院中並無煙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戶常闔,生推之則自開,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輒知之,每使生往譴責,無不具服。女無繁言,無響笑,與有所談,但俯首微哂。每駢肩坐,喜斜倚人。生舉而加諸膝,輕如抱嬰。生曰:“卿輕若此,可作掌上舞。”曰:“此何難!但婢子之為,所不屑耳。飛燕原九姊侍兒,屢以輕佻獲罪,怒謫塵間,又不守女子之貞;今已幽之。”

閣上以錦袸布滿,冬未嘗寒,夏未嘗熱。女嚴冬皆著輕縠,生為制鮮衣,強使著之。逾時解去,曰:“塵濁之物,幾於壓骨成勞!”一日抱諸膝上,忽覺沉倍曩昔,異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種矣。”過數日,顰黛不食,曰:“近病惡阻,頗思煙火之味。”生乃為具甘旨。從此飲食遂不異於常人。一日曰:“妾質單弱,不任生產。婢子樊英頗健,可使代之。”乃脫衷服衣英,閉諸室。少頃聞兒啼聲,啟扉視之,男也。喜曰:“此兒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繃納主懷,俾付乳媼,養諸南院。女自免身,腰細如初,不食煙火矣。

忽辭生,欲暫歸寧。問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狀,遂不見。至期不來;積年餘音信全渺,亦已絕望。生鍵戶下幃,遂領鄉薦。終不肯娶;每獨宿北院,沐其餘芳。一夜輾轉在榻,忽見燈火射窗,門亦自辟,群婢擁公主入。生喜,起問爽約之罪。女曰:“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詡,告以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曰:“烏用是儻來者為!無足榮辱,止折人壽數耳。三日不見,入俗幛又深一層矣。”生由是不復進取。過數月又欲歸寧,生殊淒戀,女曰:“此去定早還,無煩穿望。且人生合離,皆有定數,撙節之則長,恣縱之則短也。”既去,月余即返。從此一年半載輒一行,往往數月始還,生習為常,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女舉之曰:“豺狼也!”立命棄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棄。甫周歲,急為卜婚。諸媒接踵,問其甲子,皆謂不合。曰:“吾欲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當今傾敗六七年,亦數也。”囑生曰:“記取四年後,侯氏生女,左脅有小贅疣,乃此兒婦。當婚之,勿較其門第也。”即令書而志之。後又歸寧,竟不復返。生每以所囑告親友。果有侯氏女,生有贅疣,侯賤而行惡,眾鹹不齒,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歲及第,娶雲氏,夫妻皆孝友。父鍾愛之。可棄漸長不喜讀,輒偷與無賴博賭,恆盜物償戲債。父怒撻之,而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為穿窬。為主所覺,縛送邑宰。宰審其姓氏,以名刺送之歸。父兄共縶之,楚掠慘棘,幾於絕氣。兄代哀免,始釋之。父忿恚得疾,食銳減。乃為二子立析產書,樓閣沃田,盡歸大器。可棄怨怒,夜持刀入室將殺兄,誤中嫂。先是,主有遺褲絕輕軟,雲拾作寢衣。可棄斫之,火星四射,大懼奔出。父知病益劇,數月尋卒。可棄聞父死,始歸。兄善視之,而可棄益肆。年余所分田產略盡,赴郡訟兄。官審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絕。

又逾年可棄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憶母言,欲急為完婚。召至家,除佳宅與居;迎婦入門,以父遺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數頃薄田,為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吾弟無行,寸草與之皆棄也。此後成敗,在於新婦。能令改行,無憂凍餒;不然,兄亦不能填無底壑也。”

侯雖小家女,然固慧麗,可棄雅畏愛之,所言無敢違。每出限以晷刻,過期則詬厲不與飲食,可棄以此少斂。年餘生一子,婦曰:“我以後無求於人矣。膏腴數頃,母子何患不溫飽?無夫焉,亦可也。”會可棄盜粟出賭,婦知之,彎弓於門以拒之。大懼避去。窺婦入,逡巡亦入。婦操刀起,可棄反奔,婦逐斫之,斷幅傷臀,血沾襪履。忿極往訴兄,兄不禮焉,冤慚而去。過宿復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於婦,婦決絕不納。

可棄怒,將往殺婦,兄不語。可棄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態,實不敢歸也。”使人覘之,已入家門。兄始色動,將奔赴之,而可棄已坌息入。

蓋可棄入家,婦方弄兒,望見之,擲兒床上,覓得廚刀;可棄懼,曳戈反走,婦逐出門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詰之。可棄不言,惟向隅泣,目盡腫。兄憐之,親率之去,婦乃內之。俟兄出,罰使長跪,要以重誓,而後以瓦盆賜之食。自此改行為善。婦持籌握算,日致豐盈,可棄仰成而已。後年七旬,子孫滿前,婦猶時捋白須,使膝行焉。

異史氏曰:“悍妻妒婦,遭之者如疽附於骨,死而後已,豈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參、苓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見臟腑,又烏敢以毒藥貽子孫哉!”

章丘李孝廉善遷,少倜儻不泥,絲竹詞曲之屬皆精之。兩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脫。娶夫人謝,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覓不得。後得之臨清勾欄中。家人入,見其南向坐,少姬十數左右侍,蓋皆學音藝而拜門牆者也。臨行積衣累笥,悉諸姬所貽。既歸,夫人閉置一室,投書滿案。以長繩系榻足,引其端自欞內出,貫以巨鈴,系諸廚下。凡有所需則躡繩,繩動鈴響則應之。夫人躬設典肆,垂簾納物而估其直;左持籌,右握管;老僕供奔走而已。由此居積致富。每恥不及諸姒貴。錮閉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兩成,吾以改為毈矣,今亦爾耶?”

又耿進士崧生,章丘人。夫人每以績火佐讀:績者不輟,讀者不敢息也。或朋舊相詣,輒竊聽之:論文則淪茗作黍;若恣諧謔,則惡聲逐客矣。每試得平等,不敢入室門;超等始笑迎之。設帳得金悉內獻,絲毫不敢匿。故東主饋遺,恆面較錙銖。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銷算良難也。後為婦翁延教內弟。是年游泮,翁謝儀十金,耿受盒返金。夫人知之曰:“彼雖固親,然舌耕為何也?”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爭,而心終歉焉,思暗償之。於是每歲館金,皆短其數以報夫人。積二年余得若干數。忽夢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數即滿。”次日試一臨眺,果拾遺金,恰符缺數,遂償岳。後成進士,夫人猶呵譴之。耿曰:“今一行作吏,何得復爾?”夫人曰:“諺云:‘水長則船亦高。’即為宰相,寧便大耶?”